江南的春日，细雨如丝，将整个姑苏城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雾气中。贾雨村撑着一把油纸伞，独自走在郊外的小径上。
作为林如海府上聘请的教书先生，他每日教导年幼的林黛玉读书习字，这女学生年纪又小，身体又极怯弱，功课不限多寡，所以十分省力。
今日贾雨村闲居无聊，趁着休沐，便出来散心。他到了城外，意欲欣赏那村野风光。
脚下的青石板被雨水浸润得发亮，两旁的竹林在风中沙沙作响。贾雨村深吸一口气，潮湿的空气中夹杂着泥土和草木的清香。
他信步前行，不知不觉已走入一片山环水旋、茂林深竹之处。
"这地方倒是幽静。"贾雨村自言自语道，抬头望去，只见前方竹林掩映间，隐约露出一角飞檐。
好奇心驱使下，他拨开挡路的枝叶，向前走去。一座破败的古寺渐渐显现在眼前。寺门上的匾额已经褪色，但仍能辨认出"智通寺"三个斑驳的大字。
寺门半开半掩，门旁一副对联虽然漆色剥落，字迹却依然清晰可辨："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贾雨村站在寺门前，反复咀嚼着这对联的含义，心中忽有所感。他曾在官场沉浮，因得罪权贵而被革职，如今寄人篱下，教导幼女为生。
这对联仿佛一把利剑，直刺他心中最隐秘的角落。"好一个'眼前无路想回头'..."贾雨村苦笑一声，伸手推开吱呀作响的寺门。
青缎官靴踏过门槛时，惊起梁间一对灰雀。寺内杂草丛生，大殿的屋顶有几处坍塌，露出灰蒙蒙的天空。
一尊泥塑的佛像端坐殿中，金漆剥落，却仍面带慈悲的微笑。
贾雨村站在佛像前，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凉。"施主也是被这对联引来的吗?"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贾雨村转身，见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僧，老僧在禅房深处守着咕嘟冒泡的粥锅，米汤在陶罐里翻涌，腾起的热气模糊了那张布满沟壑的脸。
"这对联...是何人所题?"贾雨村问道。老僧摇摇头："年代久远，已不可考。老衲在此修行四十余载，这对联便一直在此。每日进出，都要看上一眼，却仍参不透其中真意。"
贾雨村再次望向那副对联，驻足良久，心中若有所思。临别时，老僧深深注目贾雨村，道：“施主，宦海风波恶，富贵如浮云。”
贾雨村道："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当建功立业，岂能因惧怕风波而畏缩不前?"说完扬长而去。
十六年后，贾雨村获罪流放。
天色渐暗，远处传来雷声，眼看就要下雨。解差们不得不改变计划，决定在附近的寺庙暂住一晚。
当他们转过一个山坳，那座记忆中的古寺又出现在眼前——智通寺。只是比起十六年前，如今的寺庙更加破败不堪，山门倾斜，墙皮剥落，唯有那副刻在门旁的对联依然清晰可见。
"就在这里过夜吧。"年长的解差说道，推着贾雨村向寺庙走去。踏入寺门的瞬间，贾雨村恍惚回到了十六前的那个春日。
记忆中的画面与眼前的景象重叠：同样破旧的大殿，同样积满灰尘的佛像，唯一不同的是，当年那个在偏殿煮粥的老僧，如今还在吗?
"有人吗?"解差大声喊道，声音在空荡的寺庙中回荡。片刻寂静后，偏殿传来轻微的响动。
一个佝偻的身影缓缓走出，借着昏暗的光线，贾雨村看清了那人的面容——正是十六年前那个煮粥的老僧!
只是比起记忆中的样子，老僧更加苍老了，脸上的皱纹如同树皮般深刻，眼睛却依然明亮如昔。
老僧看到贾雨村，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别来无恙?"贾雨村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望着老僧："大师...还记得我?"
"记得，记得。"老僧缓缓点头，"十六年前的春天，有位年轻人来过敝寺，在门旁那副对联前驻足良久。"贾雨村喉头哽咽，一时说不出话来。
贾雨村突然开口，"师父，当年我问您那副对联的含义，您说'时候未到，说了也难明白'。如今...时候可到了?"
老僧搅动锅中的粥，头也不抬地反问："施主以为呢?"
粥香更浓了。米汤在暮色里翻滚，气泡破裂的瞬间，他看见薛蟠纵马踏碎冯渊颅骨时溅起的血花，看见甄家丫鬟娇杏在月门后羞红的脸——那些被他典当的良心，此刻都在沸水里翻腾。
"师父!"贾雨村扑跪在香案前，枷锁撞出沉闷回响。陶罐下的柴火噼啪炸开，爆出一串流萤般的火星。
十六年宦海沉浮在火光里走马而过：第一次收受的冰敬、为攀附贾府强认的同宗、大狱里饿死的石呆子......每桩罪孽都化作滚油，浇在那双曾经批阅卷宗的手上。
贾雨村低头看着手腕上的镣铐，苦笑道："我这一生，正如对联所言。身后有余时贪得无厌，眼前无路时才想回头，可惜...已经太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