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出殡次日，惜春跪在栊翠庵古佛前，铜盆里漂浮的乌发如同水墨游鱼。
琉璃灯罩里的烛芯突然爆出灯花，惜春握着剪刀的手微微一颤。
铜盆中漂浮的青丝随水波荡漾，恍惚间化作那年深秋铺满暖香坞的银杏叶。
她记得入画跪在满地金黄里哭诉的模样，紫檀匣子里掉出的佛珠滚过茜纱窗透进的光斑，在青砖地上划出一道蜿蜒的墨痕。
"姑娘何苦糟践自己头发?"彩屏捧着素绸袈裟的手在发抖。
惜春望着镜中陌生的灰衣比丘尼，忽然想起元宵节替贾母描观音像时，老太君摩挲着她腕上的珊瑚串叹道："四丫头这双手，该生在菩萨跟前。"
庵堂外的辛夷树沙沙作响，几片枯叶飘进窗棂落在未完成的《涅槃图》上。
画中佛陀半阖的眉眼竟与宁国府祠堂里的祖宗画像有几分神似。
惜春蘸了朱砂的笔尖悬在宣纸上方，墨汁滴落成血色的泪痕——昨日路过东府，正撞见尤氏指挥小厮变卖秦可卿房里的螺钿屏风。
禅房深处传来木鱼声，妙玉留下的绿玉斗还在茶案上泛着冷光。
拢翠庵红梅盛开时，惜春与妙玉对弈至五更天，檐角铁马在朔风中奏出《虚铃》古调。
那夜她们守着棋坪听更漏，窗外红梅映着雪色，倒比荣禧堂的猩猩毡帘还要艳丽三分。
妙玉将黑子重重拍在"三六路"，说："你看这棋局，白子困守东南，倒不如掀了棋盘干净。"
中秋夜宴后惜春独坐暖香坞，晨钟撞破黎明时，惜春终于解开缠在画轴上的五色丝绦。
惜春将耗时三年的《大观园行乐图》投入炭盆，跳跃的火苗映亮画中人物褪色的衣饰。那是她的心血之作呀!
大观园的亭台楼阁在火光中扭曲变形，探春的翠羽斗篷化作青烟，宝琴的凫靥裘泛起焦黄。火舌舔舐到黛玉葬花处，灰烬里忽然腾起无数蝴蝶，绕着佛前长明灯翩跹不去。
多年后的一个无名小庵里，一个师太静静敲着木鱼。大观园诸芳散尽，她的剃度并不是逃避，而是用决绝的姿态完成了自我救赎。她重塑了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