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秋的潇湘馆浸在昏黄的暮色里,竹影婆娑如鬼画符般映在茜纱窗上。
林黛玉斜倚在填漆螺钿榻上,雪白的中衣裹着伶仃的骨架,整个人薄得像是宣纸上洇开的墨痕。
紫鹃端来的燕窝粥早已凉透,凝着层蜡黄的脂膜。
檐下的鹦鹉忽然扑棱翅膀,尖着嗓子学舌:"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姑娘仔细着凉。"紫鹃正要关窗,却见黛玉猛地直起身子,苍白的脸颊泛起异样的潮红。

外头婆子们的闲话顺着穿堂风飘进来:"...宝二爷和宝姑娘的吉日定在腊月初六,老太太要把梨香院改作新房..."
青瓷药碗哐当坠地,碎成十七八片。黛玉喉头腥甜,一口热血溅在帕上,将那些缠绵的诗句染得斑驳陆离。
她忽然低低笑起来,笑声比竹叶上的寒霜还要冷:"好,好个金玉良缘..."
更深漏静时,案上琉璃灯忽明忽暗,照着屏风上她亲手画的《寒塘鹤影图》,那只孤鹤的朱砂顶子,红得像是心口呕出的血。
黛玉支开紫鹃,颤巍巍地爬下床。炭盆里的银霜炭噼啪爆响,火光将她单薄的身影投在墙上,活像只振翅欲焚的玉色蝴蝶。
黛玉走到书案前,抖着手去翻那口螺钿小箱。旧帕子上的泪痕还未褪尽,墨字洇成团团灰影,像极了她此刻支离破碎的心。
火盆里噼啪爆开一朵火星。黛玉把帕子按在胸口,仿佛还能触到那年春日,宝玉挨了打还巴巴地遣晴雯送帕子来。
窗外的桃花落进砚台,她在灯下写了三首题帕诗,墨迹未干就被泪水打湿。而今桃花早谢了,那些"眼空蓄泪泪空垂"的句子,倒成了谶语。
"烧了干净。"她忽然笑起来,声音轻得像一缕游丝。火舌卷上丝帕的刹那,喉头腥甜翻涌,殷红的血溅在炭火上,嘶嘶作响。
紫鹃被惊动了,扑过来要抢,却被黛玉死死攥住手腕:"好妹妹,你让我...让我干干净净地..."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火舌舔上丝帕的刹那,黛玉仿佛看见大观园的桃花全开了。那年宝玉穿着大红箭袖站在花雨里,眼睛里落着整条银河的星子。
可转眼那些星星都化作薛宝钗金锁上的璎珞,叮叮当当响成一片刺耳的喜乐。
外头隐隐传来锣鼓声,该是怡红院在张灯结彩。黛玉望着铜镜里惨白的影子,恍惚见着当年那个乘着小舟进京的孤女。
大观园的花开了又谢,终究没一朵是为她而绽。火盆里的灰烬打着旋儿飞起来,像无数黑蝶扑向残破的躯体。
紫鹃的哭声渐渐远了。黛玉觉得自己化作一片轻云,飘过沁芳闸,飘过凹晶馆,最后落在三生石畔。

绛珠草上的露珠簌簌而落,原来这一世的眼泪,终究是流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