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忙中,对家乡旧事进行了一番潦草的巡礼。我力图通过这些文字,勾勒出旧时代家乡人的生活方式和生产方式,归纳出家乡旧时代自然经济的若干形态,或是土地文化,或是作坊文化,或是商贾文化,但归根结底,铺的盖的都是土地文化的老底子,远有十八万萧家财主,近有网络时代的我们。大户人家的兴起和衰落,自然和当时的生产力水平以及生产方式有着必然的联系。只是百十年前家乡风尘烟消云散,只留下几位风烛残年的耄耋老人还能记得当年依稀往事,倚着墙角,暖阳下“闲坐说玄宗”。
但是,就家乡的土地文化来讲,仅有这些还是不够的。如果仅仅是对土地、房产无休止的追逐,家乡人的生活就太枯燥乏味了,这里的生命就不会得到延续,这里最终将是消逝了的荒漠。在和董家三东家的遗孀、董村副的婶娘、一位九十三岁的老人的艰难交流中,一口一句“可不是哇”的肯定语气;倾听一位和大户人家少爷一起长大的老人回忆和讲述,你能够听出他们对旧时代的留恋,除去他们对生命流逝的遗憾,还能听出他们对旧时代生活的鲜活冲动。也许他们的生命无法延伸,看着他们浊泪横流和身子努力前倾的姿势,他们竟然和那个时代一样感染了我。我在想,就一个文化形态来讲,仅仅是物质文化的暗淡或闪烁,这样的文化必然是残缺的。我在努力探寻生活中的另一半,也就是足以支撑他们生活下去的理由和根据。
常家大爷习惯读书人的方式,在二门口贴一纸条,上书“如、双、和,缺菜米”。
常家的发达和这块土地上的其他人家一样,还是凭借土地资本的积累。我不是“环境决定论”者,但还是坚信,这样的地域环境只能选择这样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了。
记忆中,常家是独自成一条街巷的,主房是一进两院的那种,印象深刻的是在前院的墙角处,有几株竹子稀稀疏疏,小时候没见过,当稀罕玩意儿看。
常家不是村上的原住居民,祖上是钱塘人士,“天下师爷半江浙”,其祖先曾经在高平为钱粮官,退休返乡时,年老体弱,担心难于支撑,只得凭借做官时攒下的银两在我们村购置田产,居住了下来。常家人崇文尚德,敬重读书,家中也办有私塾,待教书先生为上宾。村里人并不以外来户看常家,也不看重其钱财多少,而是看重其家学渊源,德风高尚。常家像一道高墙矗立在村人心中。
常家延续到道光年间,共有二子,村里人分别称为大东家和二先生的。这二先生是乡试考中的秀才,马上要参加潞州府试了,不料家父归天。按照清代规定,须在家服丧三年。三年过后,常家人事家事频发,二先生心力交瘁,只得作罢。不过村里人都很尊重常家,认为这家人是读书人。常家大爷生有三子,孙子辈人丁兴旺,只有长子生就的晚孙年纪还小,常家大爷终日无所事事,手里旋转两颗太极球颐养天年,领着孙孙,每日东家转转西家串串,见面客客气气,说话不徐不疾,总给人一种威严感。二先生家后嗣无子,二先生也不着急,常说“命中有时不必求,命中无有不强求”,倒也心平气和。
太夫人去世后,常家大爷并未续弦,只是自己单住单吃。领着孙孙每日闲逛,碰上谁家有事,请了过去,账表、字簿、对联等案头活计,不在话下,村里人都以能够请得常家大爷主事为荣。事毕,常家大爷小酒微醺,哼几句上党梆子或秧歌,乐得轻松自在。村里老人看着常家大爷的逍遥自在,很是羡慕。
有时灶台缺了什么,常家大爷是不屑和孩子们张口的。他总觉得儿子娶了媳妇,心就不在他这里了,若是和孩子们张口,怕跌了身份。常家大爷习惯读书人的方式,在二门口贴一纸条,上书“如、双、和,缺菜米”如、双、和是三个孩子的名字,孩子们见了,慌忙送来。每逢过年过节,孩子们总要请了老先生到各家去吃饭,自古说老疼小、老疼小,常家大爷总要带来小孙孙,媳妇们见了心中有气,在门外数落,“不光是请人家老爷爷来吃,还有一个小爷爷来呢”。说得多了,街坊邻居就把小孙孙直接叫成常家小爷爷了,直到小爷爷解放后当了村长还是如此。
常家不光是村子里的一种精神象征,也是村子里的文化专业户。我们村旧时代曾经有一个秧歌班子的,唱的都是些老本头,听得多了,邻村人听得把唱词都背了下来,渐渐没了兴趣。班头就央求二先生写些新剧本,二先生饱读诗书,对这般下里巴人的要求有些不屑,但若说拒绝还真拉不开脸,因为唱秧歌的演员大多是村子里大户人家的头脸人物,自己有时也玩上一票。所以不多时就拿出两个剧本来,一个名叫《红落衣》,讲的是薛仁贵与王宝钏的故事,另一个是《引绣丫环配状元》,讲的是小姐嫌弃穷秀才,未知秀才是状元的故事。这两个剧本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被市人民剧团看中,说是借用一下改为戏剧,后者被改为《姐妹易嫁》,唱红了整个晋东南,秧歌剧本直到现在也未归还。
我是很喜欢秧歌剧的,喜欢里面的方言土语和原汁原味的腔调,至今还能记得几句。如“你说打咱就打,谁害谁怕?从门后拿起那顶门圪叉”,那个味道迂回曲折得让人陶醉。只有本地人才喜欢本土文化。是的,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也正是这方人才创造了属于自己的地方文化,所谓本地文化承载的正是本地人的情感、思想及其特有的表达方式。听了,心灵呼应,自然舒坦。
说常家是文化的专业户,还因为孙子辈后人几乎个个都是提笔可写字,盘坐谈诗文的好手,常家天禄是可以双手写字、双手打算盘的,一手大字潇洒飘逸,尤善草书。常家天祯小楷俊逸、清丽,刀斧天成。还有孙子天祥,一笔柳体大楷,颇得真传。每年过年,常家从腊月十五开始,砚池未得干枯,直写到大年三十。
其实我想说的是,即使在家乡小农经济的背景下,人们对土地等生产资料迷狂般的追逐,也不缺乏精神、文化的支撑。比如常家,自身就有宽裕的土地,但是按照常家的规矩,家里的女人是不能吃干饭的,干饭是要送给地里出力的男人吃的。给地里男人送饭时,下面是小米干饭,表面还是要摆放些野菜窝头的,担心被村子里的人看到议论。这种突出男女性别差异、崇尚个人角力之遗风,无不体现着小农经济时代社会分工的严谨和男尊女卑观念,以及寻求家庭和生活环境的和谐统一,呈现的是内敛、含蓄的做人道德,是以中庸之道作为生活基础的。这样想来,董、萧两家土地之争,与其说是利益之争,莫如说是家族面子之争。这些在现代文明看来很庸俗之事,当时无不沾染农民式的狡黠和智慧,只不过在常家体现得更加集中一些。其中,常氏天禄应当说是精神智慧完美之人。按照我的理解,一个家族的繁衍及振兴,有这样一个人就足够了。多了,反而容易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