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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尾掸子

时间:2023-10-05    来源:馨文居    作者:佚名  阅读:

  现在,我想起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那段生活,三次搬家,都跟马有关。

  6岁之前的生活,一片空白,仿佛没过过那几年,而是直接进入6岁。6岁是我记忆的开端,准备离开托儿所和即将走进学校的年纪。

  爸爸总是不在。他留给我的印象,背着个帆布包,一副上路的样子。临走,他那又粗又硬的长满胡茬的下巴,蹭蹭我的脸,我便躲闪。他一走就是一个星期。

  那时,没有自行车,他步行去各个连队,给马匹钉掌。出门鼓鼓囊囊的包,回来,就瘪了。当然,还带回磨损了的铁马掌,他会送到团部副业队的铁铺,进行回炉。

  我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马臊气味,那是马料、马粪、马汗混杂在一起的气味。歇两天,那气味渐渐淡了,他又出门,似乎是要特地重新熏染一下那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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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已习惯了爸爸不在的日子。可是,有一次,超过了一个星期。两个星期了,爸爸还没出现。他出现时,左臂已打了石膏绷带,纱布条绕着脖子,吊起左臂。

  他铲马蹄时,马尥蹶子了,踢断了他的左腕。二级残废。

  于是,我们第一次搬家。本来住在团部,搬到了三条林带(一条林带一千米长)外的十五连。爸爸饲养连队的马。当时,马匹是农场的主要生产工具(运输、耕地)。

  爸爸不再出远门了。放学了,我常去马厩捉麻雀。我喜欢马厩的气息。有时,躺在爸爸的地铺上,能听见马嚼草料的声音。马槽前,爸爸跟马说话,批评一匹马挑食或抢食,还指名道姓。爸爸给马起了名字,马熟悉自己的名字。有时,我叫“旋风”,那匹枣红马就会扬扬头,“咴咴”地应。

  爸爸是个闷嘴葫芦,平时,不大跟别人说话。可他跟马说话,就像一位首长跟战士谈话。过去,他不沾酒。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会喝两盅,特别是冬天,萝卜干当下酒菜,甚至大沙枣、杏干也行。我就分享其中的沙枣、杏干。

  这时,爸爸就摆谱,讲他战争年代当首长的警卫员的事儿——他怎样照料首长的马,那时,他学会了钉马掌。有一次,他救了首长。为了向我证实救过首长的真实性,他还撩起衣服,亮出左胁的弹痕,还有头顶核桃大的疤(再也长不出头发了)。他告诉我,首长已经进北京了。爸爸竖起大拇指,意为那是个大人物。后来,长大了,我在报纸上、广播里时不时地看到、听到那位首长的名字。

  我念初一时,又搬家了。连队有了拖拉机。马厩翻建成了车棚。爸爸得跟着马走。马匹集中到偏远的、新组建的一个连队——向沙漠进军,开垦新的田地。

  搬家的时候,我发现了爸爸的帆布包。里边的铲刀(铲马蹄的)、榔头(精巧的,奇形怪状的)、钉子(有棱角,粗壮的马掌钉)、马掌(环形,有钉眼),时间已悄悄地在它们身上留下了铁锈。爸爸粗暴地阻止了我丢弃帆布包的行为。他说:留下,给我。

  我看见巨浪一般的沙丘,仿佛它们随时会涌动。爸爸的话更少了。他默默地洗马,默默地添料,默默地清圈,默默地铡草。仿佛他即将率领马队,冲向浩瀚的沙漠。

  后来,连队来了拖拉机,随着链式、轮式拖拉机的增加,马匹逐渐地减少,似乎马队在衰退。爸爸有时蹲在料槽前,鼓励马匹食草料,好像要重振他的马队。

  我记得爸爸制作了一个掸子,枣红马的马尾掸子,尾骨做了手柄。下班后,他用掸子拼命地抽自己,好像他身上燃烧了一样,灰尘、草屑顿时飞扬。他狠劲地抽自己。我真怀疑,那是一匹马发怒了甩尾巴。

  有时,我会好奇地拿着马尾掸子,一手将马尾掸子抵在自己的屁股上,一手挥舞着,作出扬鞭催马的姿态,那一刻,仿佛我就是一匹马。我奔跑、跳跃,偌大的马尾掸子在我后边甩来甩去。爸爸看见了,就拉下脸,好像我触犯了他什么,还夺过马尾掸子抽了我两下,生生地痛。

  趁爸爸去团部(后来,我隐约知道,他找团长替马说话),我把马尾掸子藏到床铺底下。爸爸寻找马尾掸子的着急劲儿,好像失踪了一匹马。他还问我,我说我也没看见。我那口气,似乎马尾掸子自己跑走了。

  随后,我忘了我藏马尾掸子这档子事,爸爸会解了围裙扑打自己。围裙显然不如马尾掸子好使,我只装没看见。反正马厩空寂起来,隔段时间,马肉会出现在食堂的菜谱里。我吃得很香。爸爸绝不碰马肉。有时,他端着碗,蹲在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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