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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边植物记:萤火虫草

时间:2024-03-21    来源:馨文居    作者:朱朝敏  阅读:

  开始,我叫它鸭跖草。

  作为一直在长江边生活的我,熟悉它,似乎与生俱来。但它的别名“碧蝉花和萤火虫草”是从餐桌上知晓的,而后我便只取“萤火虫草”称呼它了。

  这称谓与我的一位学长有关。

  三年前,学长新开了一个农家餐馆,我们前去祝贺。学长本不是农民,却自诩为“后现代农民大哥”,我们颇认同这个名号。本来嘛,学长是个有故事的人,他的经历有些特殊。他大学学农,毕业后回到县城在农校教书,教书之余又写起了诗歌,还办起一家诗歌民刊。

  那民刊刊名挺醒目还好记,就叫《一簇火》,想必那是他的梦想之火,只不过,那簇火燃烧时,也照亮了同类人,譬如,彼时爱好诗歌的我。那时,刊物出刊后,学长会召集一帮人聚在一块儿祝贺,我参加工作不久,本不会喝酒,却因为桌上热闹氛围,受到感染,也会喝喝啤酒与大伙儿碰碰杯,然后扯起嗓门吟诵诗歌。那些单纯的欢快的日子,清水一般洗濯了我的心灵,我记得,我爱上里尔克的诗歌,正是因为学长举着酒杯,吟诵里尔克的诗歌《世界是美的》开始的,虽是塑料普通话,学长却朗诵得激情飞扬,浓烈地渲染了氛围。岂止打动了我一人?打动全场,更是打动了一位女士,那是名护士,拥有模特般的高挑身材,爱穿长及脚踝的风衣。这样的美人儿,为学长的文艺腔和文艺气质深深地吸引,爱上了他,两人很快就组建了家庭,这绝对是郎才女貌的标准版本,也是夫妻二人对上眼的深刻缘分。后来的事实证明,他们经得起患难,为理想矢志不移,配得起岁月的深情。说来,学长能办出民刊《一簇火》,并能坚持好几年,与他的夫人大有关系。夫人的父亲彼时承包了一家印刷厂,生意还不错,还支持女婿放飞梦想,民刊就放在他那里印刷出刊的,这点为《一簇火》支撑好几年提供了方便。经费有限,《一簇火》的设计和装帧均一般,发行量更谈不上,但仍旧为我们珍惜。我家里现在还能翻出几本卷了边角封面蒙灰的《一簇火》刊物,因为那上面有我的稚嫩诗句。

  可见得,学长这个农校老师分明是个诗人和浪漫文艺人,这点也能看出他拥有一颗驿动的心。后来他辞去教职跳槽到新闻行业工作。诗歌却在继续写,经常见于报纸和杂志上,是我们那个小地方有名的诗人。我记得,彼时我们聚会时,免不了吟诵学长的诗歌。那些诗句,我现在还能诵出几句:

  山路总是盘旋,夜色降临了

  你也出现,仿佛语种之间

  适宜的翻译。哦,浮腾的草木香

  ……

  那些诗句于当时的我而言,晦涩了些,似懂非懂,却不妨碍我喜欢,谁叫我也是一枚文艺爱好者?现在经历了诸多人事后,重温那些诗句,有些豁然开朗的感觉,不禁为学长的文学天分叫好。但是诗歌带给学长什么呢?一颗不安分的心被不切现实的理想推波助澜而已。不是吗?他不断地跳槽,似乎越来越离谱,居然脱离公职打破铁饭碗,即便跳槽到新闻行业,也只干了两三年就拜拜了,又南下打工去。“折腾”好多年,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回到家乡发展,先是将农田腾出来大面积种植经济林木,就他学农的专业来讲,也算是回归根本了。

  不过,这次他倒是做出了成绩,林木种得好,接着发展渔业,带动地方的观光旅游,又对应地开起餐馆来。学长强调,他的餐馆是“原本味道”,与一般的农家餐馆和城里的酒店大有区别。

  “原本味道”四个字磁力般吸引来学长的旧朋新友,我这个深度宅家者也蠢蠢欲动了。祝贺是名头,好奇下的探秘才是目的。说来,这些年来,我见多了“诗人”或者文艺人折腾的例子,无外乎,是被现实的棒槌狠狠地打击,脱不了悲催色彩收场的结局。学长似乎例外了,我无法简单地定义他人生是成功还是失败,但是,我能肯定的是,他以回撤的方式进攻生活的壁垒时,一步步建筑起他的城堡,也开启了另一番精彩的人生。

  那么,以“吃”为路径的探寻,也不失为直接又可靠的方式。

  那餐中饭,实在让我大开眼界大饱口福。菜系荤素搭配,却多是原生态食材。其余菜系不表,只拿学长餐馆的当红野菜菜系来说。

  他的夫人那天刚好在家休息,帮忙上菜,每上一道菜,就会以养生环保的角度来阐释原材料和做法。终于,一盘凉拌菜出现了。它甫一上桌,就吸引我的眼神。绿色的枝叶,在姜蒜辣椒花椒的佐拌下,还保持着新鲜劲,植物的新鲜劲。舒展着身体在青花瓷盘中相互拥挤堆积。但泥土的芬芳强烈地扑鼻而来,在餐桌上喧宾夺主了。我很吃惊,这盘作为菜系的植物其实太普通了,我时时见年年见,从有记忆力开始。

  这不就是鸭跖草嘛。我感叹出了声。

  夫人笑了。对我的感叹既没认可也没否定,只说,这虽是一盘凉拌菜,却是我们餐馆目前的主打菜。

  我固执地重复,就是鸭跖草。学长跟着笑了,点头又摇头,说,不错,我们称呼它为碧蝉花。

  果真出自原诗人之口,这名字实在好听,极富吸引力。我跟着点头。毕竟,我见过它们开花的美景,若蜂蝶翩翩欲飞的花朵,碧蝉花大有根据,关键还令人想入非非。

  学长又跟来一句。不过,有时候我们还称呼它为萤火虫草,这更有诗意,只是诗意的东西一般都小众,目前还是叫它碧蝉花吧。

  我点头,还竖起大拇指。

  学长嗯声,继续说,但这是暂时的,我终归为它正名,就叫萤火虫草。学长的夫人吟吟笑着补充道,你们没看见啊,我们这个餐馆大名就是萤火虫。

  是啊。那餐馆大名我们知道,却没多想,原来还有此等深意。只不过……为何不从现在就开始呢?

  哈,先图个火热,这个是必须的,不只那餐馆……萤火虫已经在路上聚集了,准备燎原。学长幽默地眨眼,右手伸手,请我们吃菜。

  我再次拿起筷子,伸向碧蝉草。

  它脆嫩得似乎能够用筷子夹出汁液,我不得不放慢放低右手,把右手上的筷子夹菜的力量下放到刚好夹住而已。实际,我的担心多余,它们鲜嫩又有韧力。我是心中怜惜,却是自作多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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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它们到我的嘴巴后,经由牙齿的磨砺,散发出混沌了泥土、鲜花、汁液灌浆的气息。

  这还是土地的味道,是来自泥土深处根部的味道。

  我常常见到它,深谙这种气味,却首次知道,它能作为野菜入口。凉拌、煲汤、清炒……鲜嫩爽口,熨帖脾胃,还滋养身体,它是如此地满足我们已被丰富的物质填满却又失去感应的胃囊,口福顺应而生。惬意下,我心生抱歉——与生俱来的熟悉,原来还是假象,我并不了解它,或者说,我知道的,其实都是表象。

  作为弥补,我上网查询。

  通用的俗名是鸭跖草。作为普通若泥土的植物,蔓延在长江中下游一带,山地沟谷坡地平原野外。只要气温不那么高,土壤湿润,滤水性也不错,鸭跖草就会匍匐在地面,遍地蔓延。它的得名有意思,居然是因为它们普通大众,花叶是鸭子喜欢的食物,故而叫鸭跖草。在民以食为天的日常生活中,往往就是,实用性概括了一切。总体而言,温润阴凉的环境为鸭跖草提供了生长的温床,春夏时节,到处是它们蓬勃的身影。

  它们的叶青碧色,互生,竹叶形。花朵异常爽目,聚花序,雌雄同株,花瓣上面两瓣为冰蓝色,下面一瓣为白色,花苞呈佛焰苞状,远观,犹如振翅欲飞的蓝色蝴蝶,再远一点看,又恰似萤火虫在碧绿草海中闪闪烁烁。花朵冰蓝色纯净到透明,常被民间采摘后萃取颜色做染料。故而,它又有竹叶草、碧蝉花、野腚青等多达五十多种别名。

  眼下,进一步了解后,我在心中评估了下,碧蝉花和萤火虫草这两个名字最入人心。而萤火虫草最适合学长……

  学长是对的。

  这近乎痴迷了。我曾因它过于普通而熟视无睹,但一番了解后,也若学长着迷了。我的着迷严格说来,是从学长的餐馆招牌菜开始的。而我曾经的恩施之行却早有铺垫。那是七八年前的一个炎夏日子,因为一个会议我去了恩施,在那里见到水嫩的鸭跖草,不由多看了好一会儿。只是在恩施,它的称谓稍稍不同,叫鸭脚板,遍布于侗乡的山坡沟谷和道路上,热烈而静谧地绽放冰蓝色的花朵,在清亮亮的阳光下闪烁迷人的光泽。站在高处看,遍布在地的鸭脚板绿茵茵的,却浮腾幽蓝色的梦幻光泽。

  那一刻我竟然无端地想起“海的女儿”这个童话。

  会议布置作业,要求参会者记叙下恩施打动心灵的印象派植物。如此完美的旅程,青山绿水直接拉升我的心灵感应底板,当然要回馈。对象上,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鸭脚板。我这样叙述:

  鸭脚板是野生植物,韧性强,顺着山坡生长,又蔓延开去。水灵灵的,像山野家的小女孩子,却大方端庄,沉静,礼仪周全。在草木和石块的缝隙处站立,一根根地,保持一定间距,清爽着干净着。我只是遗憾它的俗称,多少缺失了一种冲击想象力的美感,那么我不妨暂时赠送它一个私人化的称谓,海的女儿。

  我得意“海的女儿”这个称谓,却分明感觉到片面了些。毕竟,那匍匐在地面继而四处蔓延的植物,是积蓄的美,等待机会爆发出火力,孤独和柔弱早已被它们摒弃。

  而萤火虫草餐馆的这顿午饭,似乎道出了什么,莫名勾起我曾用文字记录的那份记忆及其遗憾。相对于“海的女儿”的称谓,萤火虫草这个称谓真是好到了天花板。而且,“萤火虫”在学长那里,恐怕不只是一种草本的命名,还涉及到他未来的发展计划。

  再三年后,就是今年的端午节,我们来到学长的“萤火虫”植物染坊参观。“萤火虫”在学长那里果真不是单个,而是聚拢来的同一类发光体。萤火虫菜系,萤火虫餐馆,萤火虫植物染坊……

  学长的植物染坊,来自他参观孝感云梦县三湖村的植物染坊受到启发后的即兴规划。就在餐馆开后不久,他将餐馆交给家人打理,他自己马上着手植物染坊的建设。其中,冰蓝色染料,主要来自萤火虫草开的蓝花,也是萤火虫植物染坊的主打色彩,因为那色彩空明清澈,技术和工序要求都复杂,相对其他色彩,显得稀少,故而也贵重。

  我们这里已经习惯称呼它萤火虫色。学长耐心地解释,萤火虫草开花后,上扬的两片花瓣含有鸭跖蓝素,提炼出来作染料,异常爽心悦目,怎么说呢,那颜色?嗯,日本曾形容那种蓝叫露草色,意思就是露水中的草本颜色,很难得的,那颜色比海洋蓝更飘逸,比天空蓝更空灵,比火焰蓝更清澈,近乎透明的蓝色,款款起舞的蓝色,纯净若冰雪的蓝色……

  学长堆砌了一些漂亮词语来形容那种蓝,并用一件以萤火虫蓝为染料扎染的旗袍来佐证他的比喻。

  那件旗袍挂在院子一棵大樟树斜逸出的枝干上。

  初夏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在旗袍上面,犹如一层滤镜滤走了棉麻布料的粗糙,又如一层斑驳的油彩赋予旗袍的镜头感。旗袍较长,低领口,开衩较高,却是清秀版型,在风中微微漾起,犹如莲步款款的少女遇见心仪的人,不由驻足,倚门回眸一笑,令人神思恍惚。

  气韵附身衣服,它发出无声的呼唤,我忍不住试穿。当我站立镜前,我惊讶地发现,小号旗袍简直是为我量身定做,合身得体不说,而且那种扎染颜色——冰蓝色若流水不均匀地穿插在白色中,遇到阳光似的流淌,又被光泽渗透消融,墨汁浸润纸张般渗透,却只在渗透的过程中——一种奇异的美颜效果产生了,皮肤的黑色素、毛孔和皱纹不见了,还隐隐透出光泽,岁月的沧桑被无端地取缔,静美降临。

  旁人怂恿我买下,理由一致,旗袍与人合一了,这种缘分可遇不可求。当然,旗袍定价也高。这并非我不买的理由,而是在学长那里买,他肯定不会收我的钱。故而我匆忙脱下,还挑出一个毛病,表示这件过于合身,而棉麻布料水洗后一般都会缩小。“过于合身”之说是托辞,实际上,旗袍有些宽松,是那种恰到好处的宽松。

  学长笑纳了我的意见。但是,赠送了我一盒眼影,材料也是来源于萤火虫草开的蓝花,学长赠名为萤火虫眼影。

  我犹豫了下,马上接受赠礼。毕竟那是学长的心意,还是他所谓萤火虫计划的一个佐证,也算得上他“折腾”的履程吧。那盒眼影,冰蓝色,还带点水色,看上去要比冰蓝纯正。我来不及等回家自己涂,就在学长那里,对着镜子用手指头抹点,涂在眼皮上,那种蓝,淡而纯净,为眼睛增添了灵动和妩媚。我又拉来学长的夫人,一脸素净不曾修饰的脸依旧轮廓分明,很难见到如洪流般流逝的岁月痕迹。我帮她涂上眼影,就用食指指尖蘸上点点,涂抹上眼皮。阳光若水流倾泻,照在她的脸上,那双涂抹了眼影的眼睛,清澈透亮。不知怎地,我又想起我在文字中对这种植物的称谓“海的女儿”。

  萤火虫草,它在学长那里正式登堂入室,并启帆远航了。学长的经历,在大多数人看来,属于成功转型。但他自己拒绝如此定义,并反感一切诸如此类的宣传报道,哪怕对方言辞不经意流露的赞誉,他也不接受。我们笑他谦逊低调过度,他着急地扬起右手否定,他说,不是那回事,人生要么成功要么失败——就这两种选择太没意思了,况且,成功失败的标准又是什么?若全都归结为物质,人间就不值得了。

  我哈哈地大笑,说,我就要写写你的故事,不过你不是主角,主角是萤火虫草,当然你这个命名者必须出现,名字也就是“学长”。

  学长也无话可说了,沉默下,笑了笑,说道,写萤火虫草,也算是为它张目,我看可以。

  我和他同时打出一个响指,算是约定。

  就算不是学长的经历打动我,就是萤火虫草本身,也值得我去关注。萤火虫草遍布山野,看似平常,不大入眼,但其魅力为历代风雅者心动,早将它们留迹古诗词里。南宋诗人董嗣杲曾为它写过一首《碧蝉儿花》诗:

  翠蛾遗种吐厉蕤,不逐西风曳别枝。

  翅翅展青无体势,心心埋白有须眉。

  偎篱冷吐根苗处,傍路凉资雨露时。

  分外一般天水色,此方独许染家知。

  从这首古诗我们不难发现,萤火虫草的魅力不单单在它的高颜值,更在于它的风骨。韧性、自信、坚强、个性、心性也高……这就拔擢众物了,但看它生长不择地的样子,它又拒绝区别,更愿与众物相伴左右,只是,在相伴中,分明又有一番愿景,等待有心人的识别和另眼相待。

  事实上,若想遇见,就会遇见它们,即便没有打算,也会遇见。而在如此的“遇见”中,遇见者不断更新对方的认识,也完成了一段心路历程,亦是成长和成熟。就我而言,“遇见”萤火虫草的轨迹不外乎是从野外到餐桌,再回到大野。这恰是一株植物的必然归属。而如此归属中的“遇见”,是天意。心中霎时滋生一种被上天眷顾的幸运感。

  既然用餐桌上的遇见开了头,也须用餐桌上的感受结尾。

  它们是餐桌上一道好菜,爆炒、煲汤均可,而凉拌最为简单。在各种作料腌渍下,嫩叶保持着清爽可人的眉目,润滑喉咙滋养胃囊。我学会了这道菜的做法,在每年的春天和初夏,就会请它入盘。我用筷子挑起的刹那,青碧嫩叶在筷子间又恢复它们青春沉静的鲜活面目。

  我眼前闪现此起彼伏的闪闪烁烁的萤光——它们奔突于黑暗,清洗岁月深处的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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