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美学家张潮说,最幸福的人生是这样的:值太平世,生湖山郡,官长廉静,家道优裕,
娶妇贤淑,生子聪慧,人生如此,可云全福。
张潮所形容的理想生活,在明清时代的江南一带,应该是不少的乡绅小地主的真实写照。
《红楼梦》里,居住在姑苏城内的甄士隐甄老爷,他的前大半生,曾经就是这样的神仙人物: 家中虽也无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了。只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到是神仙一流人品。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膝下无儿,只有一女,乳名英莲,年方三岁。
——《红楼梦》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看似信手掂来的一段话,却处处都揭示了他后半生令人唏嘘的悲剧来源:
家资颇丰,书上说“无甚富贵”,但此地是自古以来以富庶闻名的苏州,能被推为望族,肯定是很有钱的。
“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自身识文断墨,拥有高雅的情趣:,这一方面说明了他不是俗人,为后面写到香菱(他的女儿英莲被卖入薛家后,薛宝钗给另外取的名字)的脱俗气质的由来埋下伏笔;
但另一方面,也说明不问世事,和实际的生活脱节:不直接参与家中资产的经营,悉交与下人管理,是个甩手掌柜,说明不清楚家中的财务状况,如果遇到恶奴欺主,长期脱离一线,很容易被蒙蔽架空;
像他这样生来优裕,不愁吃喝的富绅阶层,又没有实际的仕宦经验,为人是极其单纯的,相人之术,恐怕就如小学生一样。所以生性恬淡高雅的他,结识了邻居贾雨村,此人是个落魄穷书生,正寄居在甄家隔壁的葫芦庙里苦读,衣衫褴褛,食不果腹。在脂砚斋批评本中,在“隔壁”这个地方有专门的批注:“隔壁”二字,极细,极险,记清。
甄老爷可怜一个远远看不到出头之日的年轻人,时不时的以很体面的方式接济对方,得知对方囊中羞涩,更是不惜斥巨资助其上京赶考。
但贾雨村最是《红楼梦》全书忘恩负义第一人,甄老爷未经甄别其品行,就对其大加资助,除了体现他为人古道热肠,极其豪爽的一面,也说明他识人不清、交友不慎。后面果然遭到贾雨村恩将仇报,让自己的女儿雪上加霜。
“如今年已半百”,说明已过当打之年,尤其是几百年前的封建社会,可以称得上是老年人了;
“膝下无儿,只有一女,乳名英莲,年方三岁”,这是最不利的一点,家族人丁单薄,生育过晚,自己年事已高,却没有可以支撑家庭正常运转的下一代男性成员,唯一的女儿也才三岁。
他的性情为人、生活方式和家庭结构,导致他们空有一个岁月静好的面子,实际抗风险能力极差,只消一两次意外,没有兄弟宗族作外援,没有成年的儿子作栋梁,父老女弱,在他们生活的人治社会,最容易沦为社会混子甚或贪婪亲戚霸凌侵吞的对象。
果然,在半年之后的元宵节,一连串的天灾人祸像狂风骤雨般密集的扑来,打得他毫无还手之力:
首先是他识人不清,对人毫无防备之心导致的另一个悲剧:独生女儿英莲被仆人霍启(祸起)带去街上看灯时弄丢了。夫妻俩受此打击,去掉了半条命。
年过半百才仅得一女,说是命根子掌上明珠也毫不为过,家门外就是人来人往的闹市,对唯一的女儿,更该小心看管;直至出嫁前,都要由信得过的心腹之人贴身看护照顾才对,怎么就随随便便交给一个小厮,可以随意在夜晚带出门去玩耍呢?
家大业大,人丁单薄,女儿年纪尚幼,更该仔细挑选甄别可靠之人来教导培养,恩威兼施之下,总能收获几个护家的忠仆;
祸不单行,过了一个月,隔壁的葫芦庙因香火失火,甄家遭到重创,祖宅家资付之一炬。

火灾之后,甄家只剩下一些田地了。
但偏偏遇到连年旱灾,田地欠收,且官匪滋扰,不得安宁,只得又以贱价变卖了田地,只到手一点现钱。
在一连串的不幸和错误之后,他又犯下了此生最后的一个失误,也是最致命的失误:自投罗网,去投靠更不靠谱的岳家。
如举如狼入虎口:他生性文弱,手无缚鸡之力,也没有惨淡经营生活的能力,这岳家不是个厚道人家,连哄带骗的侵吞他的财产,不多时,变卖田地的资产也很快耗尽,这时,已经沦为与贫苦农家毫无二致了。
从一个高雅富裕又体面的富绅阶层,到神僧鬼厌流落街头的贫农,中间只用了不到三年。
现在回过头来看前面提到的“隔壁是葫芦庙”的隔壁二字,脂砚斋为什么批以:“极细,极险,记清”六字?
极细,是说作者埋下的伏笔极为细心,心细如发;极险,是指,甄家长居于此,与寺庙仅一墙之隔,而寺庙每天有人进香,要烧香烛的地方,有极高的火灾隐患。
在那个时代,因一场火灾就由富返贫的人家,是一件很平常的事。甄老爷虽没见过,怕也听说过。
如果他是个心细有危机意识的人,应该早早的意识到这一点,迁往别处,另觅佳宅。但他却从未想过搬家,从源头上远离不测风云,说明他过份天真,神经大条,不懂未雨绸缪。
所以,这位甄老爷,虽年过半百,本质上不过是个天真、单纯、好心,粗心,从来没有面对过真实的社会和人性的糊涂蛋罢了:
长期不打理家产,只知闲情逸致度日,才会失火后产业凋零;没有用心甄别和培植可靠的忠仆,才会痛失爱女;岳家欺他不谙治家,趁机侵吞他仅剩的现金,让他彻底破产。
无父母兄弟有家财,没有成年男丁只有幼女,在人生每一个重要节点,都无外援,只有虎视眈眈闻风而动的各路投机分子,时刻等着冲上去薅一把,变故袭来的时候,只能眼睁睁看着家财散尽妻离子散。
即使没有遭遇这些变故,英莲能在父母身边安然长大,到她成家的时候,又是一道关卡:年老的父母,不一定具备择婿眼光,作为独生女,在婚恋关头父母是否还精明强干太重要了,父母已老,又没有娘家兄弟应援,很容易遇人不淑被侵吞家产。
宝玉如果没有经历家族巨变,如愿的和黛玉结了婚,随着贾家的产业和收入不断紧缩,即使平平安安,在他这一代的晚年,最多是到他儿子的那一代,也必然历经甄士隐式的遭遇。
他们是一个暂时看起来很体面,实际在不断走下坡路的群体:因为资产是从祖上手中继承得来的,一针一线,一饭一粟,都不是自己劳动所得,没有实际的生产能力和管理经验,一切都假手于人。
他们既没有大家族那种深谋远虑,步步为营;也没有市井小民的精明,锱铢必较,善于过活;更没有真正的无产农民那种为了活下去,不顾一切,什么苦都能吃的野蛮生机。
过分的天真单纯,识人不清,交友不端,遇到意外没有当机立断的魄力,只会慌乱中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到处胡乱投靠,所托非人。
不仅甄士隐,所有像宝玉一般的富贵闲人,只知风花雪月不问世事不懂经营家业的人,都禁不起世俗的摧残。古代是人治社会,无忠仆理家,自己又当甩手掌柜,产业收入会急剧下降,甚至被连蒙带骗,失去产业。
那些听上去最俗不可耐的,最让宝玉们瞧不起的琐事,正是幸福生活的根基。
古代人的命运之所以看起来无常,陡然的阶级跌落,都是因为他们的人生路径比较刻板:有钱有势的人家,也要躬身经营,仔细料理地产和生意收入,量入为出,谨慎结交人脉,如果不理家业肆意挥霍,很快就会败光,再来一点火灾,恶仆欺主,三番几次下来,也被折腾得差不多了。
但惨遭人生变故和阶级滑落之后,他们仍然看不清这种悲剧的根源,会错把这一切都归绺于无常的命运:
我既然这么悲惨,一定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这些遭遇就是赎罪。此时只会倒向封建社会的思想体系早就给他们安排好的最后的归宿——出家: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他们单纯,文弱,好像一直都是命运的承受者:
先是承受祖上带来的财产、名声;然后承受各种突如其来的意外;最后承受社会环境潜移默化植入的宿命论:我之所遇到这一切,都是因为无常的命运。
甄士隐和宝玉们,最大的共性,是面对不测命运的时候,很快就失去了一种不服输的,不向命运缴械的战斗力,没有生而为人,尤其是生而为男人的韧性。这是他们生活在封建时代的思想体系之内的局限。
那时的人,被牢牢捆绑在以下三大系统组成的思想体系之中:
儒家思想占主流,讲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一套,要求读书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讲的是一个顺从;
道家思想和佛家思想是辅助,是当人遇到极大的不公或者意外时的避风塘:一个教人逃避遁世,一个让人隐忍放下,修来生。
这三种思想,没有一个指向面对苦难和不公时,要迸发出野蛮的、不可扑灭的生机,等于一个原本可以飞翔的人,被剪断了翅膀。而这些之所以被推崇,被深深扎根于民众之中,是因为它们可以使得人们容易被管理,被驯化,被统治。
《红楼梦》里最终走上出家之路的人非常多,甄士隐,是《红楼梦》写到的第一个出家的人。
一个在现实中苦海无边的人,既没有可以使他们正确反思的空间和土壤,也没有反抗的能力,除了出家,还能做些什么呢?天大地大,除了出家之外,并没有第三条道可走。
作者也看出了现实中很多的不合理之处,却没有提出该如何解决,因为,该如何去改变这一切,他也不知道。他虽然有超越于当时的思想性,但要他指导人们如何找到一条出路,这个要求也太高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时代局限性。 他所给出的,只是:
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好的坏的,都毁灭吧!
以我们现代人的眼光来看,如果拥有甄士隐最初的牌,不管是在哪一个节点,都可以打出更漂亮的结局。
我们寻求的,不是命运偶然赐予的好运气,或者来自他人的怜悯和同情,而是获得始终理性可控的人生,即使遭遇不幸,也有面对的勇气和能力。 后记:
《红楼梦》是一本常读常新的小说,在不同的人生阶段,能看出来不同的感受,有时候,结论甚至相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