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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月色该如何表达

时间:2025-06-02    来源:馨文居    作者:湛博添  阅读:

  叶隙间月光稀稀疏疏,似出租屋老电视机雪花屏的闪烁。翻开这两年的诗集,才发觉月光总是无意间闯入我的笔触,再次捧起这颗月亮咀嚼,却早已淡然无味。

  祖父告诉我:

  祖祖辈辈就这样

  一直漂荡在海面上

  将夕阳当作诱饵沉入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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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钓起一轮明月

  ——《海上书》

  南阳没有海。在外求学这几年,总能从路边梧桐叶片临风振动的“沙沙”声声里记起硇洲岛的海浪。海崖上酒馆还亮着灯,玛瑙般微光发散,夜的渡轮还行驶在杯中烈酒。灯塔亮起,一卷老电影胶片在光束里放映……

  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在海潮声中诞生。孩童时期,奔跑在沙滩上捡拾被人丢弃的啤酒瓶,稚拙地展开泛黄的信纸,在上面写满了小小的愿望,用木塞塞住瓶口,往海里扔去。玻璃外壳在月下闪着绿光,护佑着泛黄的信纸,满舱的言语,就这样沉浮在月升日落的潮汐里,静谧地等候拾起它的,那位倾诉者。现在,我庆幸你是宽容的,至少足以夜以继日地容纳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的陈述,随后将这些生活的余重内部消化,再往海岸线上反馈一串串奇丽的贝壳,表面仍残留着昨晚月光的白色涟漪。至今我还是不能够理解,为何海水的盐分足以支撑船坞的产物,却无法任由生活的余重漂浮。

  “直到听见手术室里第一声啼哭,我才掐灭烟头……”祖父为我推开世界的第一扇门,趴伏在婴儿床边,看着我捧起一颗月亮,吮吸月光的乳汁。后来的日子里,我经常翻越船舷,观察祖父修补船只,看他在渗漏部位,塞入麻丝和油石灰,再刷上桐油,待其干燥后便可再次起航。一艘船,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是庞然大物。祖父告诉我,他儿时也跟他父亲在夜里出海,漂荡在蓝海心跳的频率上,从未在生灵酣睡之际,感受到这般祥和,海水拍打着船板,一曲来自潮汐的摇篮曲,他渐渐泛起困意就这样在海的摇篮上酣睡。祖父第一次带着我出海,月光在墨色海面书写了十四行起源与枯竭。他带我认知了语文课本上学到的第一个形容词——“辽阔的”,无边际的海面,隐约看见月亮抖落的银屑,灯塔上航标灯转过一轮又一轮,孤独的航标漂荡着,收集蓝鲸的哼鸣。我将手伸入海水,柔软的事物在我指尖不断流动,祖父也学起我,将手伸入海水,他枯槁的手总是与这片海稚嫩的手紧紧相握。这一握便握了四十多年。这是祖父教会我的第一个拟人句,也是我知道的第一个隐晦的真相。风暴仍在摇曳,海岸线串联起昨晚被月光侵蚀的贝壳,床头夜灯发散玛瑙般微光,梦境里我化身一座抹香鲸,不断往深海里坠落,坠落……这是我在祖父出海遇难后常做的一个梦。祖父祭日这天,做了个梦——海上风暴在酝酿,冲激起巨浪,我再次起航,紧紧攥住麻绳,就这样肃立在巨人的反方。

  两年了,再次登上渡轮。晨阳晕染薄雾,乘坐冬日的末班车,在赴春日的派对前,朝天空,以云翳作纸,归雁化墨,投递一封家书。却不料想,于黄昏与家书共同抵达渡口,暖阳早已把纸张烤得焦黄。出了渡口,看见孩子们牵着瑞兽纸鸢奔跑在田垄上,微醺的晚风,吹醉了纸鸢,咆哮的瑞兽碰碎了兜着余晖的白色浮岛,残余的晚霞落在稻田里,到处都是。邮差挨家挨户地收集岛民寄给子女的春宴邀请函,转动着时间的年轮,驶向北国的寒冬。渔船渐渐返航,海上风歌在浪尖断了弦,远处房屋暖灯亮起,炊烟袅袅升起,一湾月色顺着轨迹流进屋子里点燃锅炉。刹那间,天洒微雨,我急忙窜进窄巷里,乌龙茶香游走在雨丝间,茶馆里老人的吆喝,麻将碰撞声,杂糅细雨声。看着渔夫的步子溅起几颗雨珠,又落下,些许似棋盘上徘徊的棋子。我加快了步子往家里赶去。

  杜鹃鸟啼鸣了第四乐章的序曲,钟声如期进入了倒数。火车站,孩子奔走在月台,后面的母亲喊他慢一点,请再慢一点,她担心奔跑的速度越快,对海岛的离心力也就越大。“信道中所能传送的最大信息量,即信道容量。”我专业课课本上写着这样一个概念。站在硕洲岛渡口,轮渡航行在东海上渺如符号,承载买卖,婚姻,远行……站在这岸,渡口往对岸发送船客、货物,再接收对岸的旅客,归家的游子。这片海容纳了这样多的轮渡,轮渡又承载了船客这样多的记忆。如今我才发觉自己多年的错误,不该用童年去度量它的容量。

  潮汐的气息在退散,海上雷鸣在酝酿,在鼓点节奏中寻迹,雨丝被一股力量抽紧。煮沸的红酒浮沫是绵密的,略带涩味的醉意中肉桂的芳气略胜一筹。嘴里的糖块在融化,流心的甜蜜在蔓延,剥开橘子,橘皮汁水在电视机荧幕光束中绽放烟火。云阵映照夕阳万花筒,变换着色调。山风屹立于花冠,四季轮盘又开始转动,我们坐拥一整个除夕夜。岛上的日子,不过就这样,将冬至里的一壶月光用夕阳的余温煮沸,留作来年立春的第一捧晨光。

  月儿啊,遥远彼岸的

  一扇窗

  那头的人儿啊

  透过它,为这头

  飘荡在时间海面上的人儿

  点了盏灯

  ——《人间的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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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台前的花瓶里,月光在玻璃花纹的折射下,郁金香散发淡雅的欲望。妹妹趴在桌面上,像只猫咪注视着花瓶,和我说“我想在花瓶里养一条金鱼”。是的,红色鱼鳞搭配翠绿色茎很美,可是她并不能预知到这条金鱼终会患失鳃症。前几天缸里养的金鱼突患失鳃症,面对浮力的审判,保持着缄默,鱼身弯曲,任由水流带动它。一滴鲁珀特之泪,从尾部击溃,妹妹现在才四岁,在公园骑自行车,仍然需要后轮加装辅助轮才能保持平衡。暑假与她在乳源大峡谷游玩,正好赶上高空杂技表演,在两百多米高的峡谷上方,上演钢丝表演。三个七八岁的孩子,骑着独轮车,依靠着手里十几米的细竹竿维持平衡,小心翼翼地行驶在细钢丝,从激流的瀑布上方穿越,赢得下方的观众的阵阵欢呼与掌声。妹妹看得出了神,若有所思,她告诉我希望自己将来也可以像那群孩子一样厉害。可是她并不知道,她是幸运的,不必如此生活,只需要不再依靠辅助轮行走。可是你妈妈的病情却在持续恶化,已经不能依靠自己行走了。你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晚上舅舅陪姨妈从医院回来之后喝了这么多的酒,连走路回家都摇摇晃晃的。妹妹,其实他们都和你骑自行车一样,都需要在生活中找寻一样东西保持平衡。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这是外公在母亲青年时期教会她的第一个哲理,母亲似乎也知道这是一个谬论,动与静的转换是时刻进行着的,外公所谓的断章取义也不过是日子量变与质变循环递进的结果。母亲的家乡有条河流,河流流李家庄,陈家庄,周家庄,每一段都会被赋予一个名字,母亲老家门前的那条河叫——周河。在丰水期,湍急的水流簌簌冲刷石块,素白色纹络柔软轻盈,绸缎般飘拂拉伸,映射在母亲和姨妈胸前那块和田玉上。河岸,姨妈作为大姐,家里的衣服经常由她负责,河边的妇女,她们都有一块自己熟悉的石头曾经阻击水流激起水花,如今要用它去除污渍。河岸边的蝴蝶兰开得痛快,明亮如眼睛,解读星子誊写的经文,微风翻页,在最后一页文章最后一行中批注下她们的姓名……水流冲刷河床上沉积物,白色路灯类似银色月光般清漾,我于明朗的夜晚诞生。“姐姐啊,你看他这样稚嫩的脸庞。”“是啊,你看他的眉眼多么像你小时候……一样的清澈。”可母亲至少不愿去理解外公教给她这句话蕴含的哲理。“姐姐啊,童年时与你在河畔嬉闹,你捧着桃子跑到河边,蹚进河里用河水给我清洗桃子,因此还被父亲责骂。可是你啊,为何还是再次踏进了那条河。”姨妈的轮椅被留在了那方圆地,只剩下无尽的悲伤。一条河,是如何汇入一条江最后如何汇入一片海,成为她很微小的一部分,我不知道。可我想知道:一片海能否再次瓦解成千万条河流,成为她身体里许多微小的部分。最后这条河还是汇入了外公的身体里,成为很微小的一部分……

  又一年春天,梦溪湖里野荷花枯剩笔杆,等不到花开的夜晚,轮椅上的病灶持续恶化,姨妈已无法再一次举起一场春天。折解一册鸟鸣,春分的讯息已豁然开朗。步道旁堆砌着木棉花的飘絮,被昨晚的月光烧得银白。推着姨妈散步,她的脸上早已没有了往日的严肃,作为医院的工作者,孩童时期的我总是惧怕她的严肃。走了没几步,她又一次失禁……这一次她推开了我的手,恳求我带她往山里走去。重新回到周河,水流已放缓了速度。这几年里,河边的木棉枝影延展分岔,横截面撷取月光,冰洁的银花铺陈。村民也都陆陆续续搬了出去,夜晚闪电战栗,光亮膨胀的瞬间击落病坏的枝干,落入河床沉积,流水在此后的日子里放低了声线……她曾向我提及:这条河的下游,是她方言的发源地,木棉树上有鸟巢,欢愉的鸟鸣。每一次经过这里,你都往河岸边上扔一块石头。如今啊,石块已垒起了一座矮矮的坟。今天,给你带来了些许春食,以及母亲叮嘱我的鸟巢。不再是轮椅,姨妈——请乘上那叶小舟,水流推着你赴先人置办的春宴。

  那晚,母亲帮我去取快递。看到了寄来的杂志样刊上我写给姨妈的诗,惹她哭了良久。自从姨妈在湛江离世后,母亲和舅舅一直没有将这个沉重的消息告诉外公。外公已经九十五的高龄了,这几年身体却依旧硬朗,直到最后一年却被确诊患有阿尔兹海默症。他每次总是自己一个人到楼下散步,已经好几次迷路被路人帮助报警才能回到家中。有次他突然问舅舅自己的二女儿去哪了,然而还没有得到答案就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每到过年,回去探望外公的时候,他们都总是会故意错开时间,侥幸外公记不住他们的面容,不会发现自己的孩子缺少一人。半年后,外公也安详地离开了人世,九十六的高龄,母亲告诉我这是“喜丧”。那段时间里,母亲都在想,外公现在也到了月亮的彼岸,当他见到了姨妈,能否记起这是他自己曾挚爱的女儿。昨晚夜里,一只岩羊陡然屹立在梦里,反复练习岩块间隙里驻足。在日语课上,学了个新名词“勉強”,中文里“勉强”的繁体字写法,在日语中指“学习”的意思,并非勉强学习之意:循环练习,也并非零和博弈,得到与失去不会相抵消。这些年里,外公反复练习柴米油盐,练习如何侧风行走,唯独忘记了教会她二女儿如何用轮椅行走。唉……我曾多次尝试说服自己,又如此希望——生活并非是场零和博弈。

  月缺,普蓝色夜的反射弧

  南方孩子,星子夜幕的游鱼

  长着奇异的尾巴

  ——《南方游戏》

  回到旧家,才发觉钥匙又一次遗失,满屋子的旧事物将我拒于门外,我坚信,甚至不曾怀疑过,它一定又一次被我遗落在童年的街角。

  此刻,无需再找寻一个借口,宝石般的黑夜将赐还我做梦的空间。澄澈的月光,斑驳的车水马龙流映在天花板,偶尔的几声收音机电信号刺破静夜,电扇“咔嗒”声往复如初,燥热尽退。闭上眼,坠入夜空析出星屑编织的捕梦网,群星托起华丽的梦环游银河星系带,星球在尘埃里行驶,碰撞。昨日与伙伴赛弹珠的拌嘴也会在明日重归于好。玻璃弹珠,沁凉在小小的掌心被热忱的五月理想融化,弹珠里的飘带会飘向比远方更远的他乡。昨晚,月亮碎了一地,碎裂声清脆。一架纸飞机漂浮在海面上,盐分透析纸张,机翼刻着制作者的名字,字迹愈发模糊,墨水渗透在海水里。航线却愈发清晰,在尖沙咀街道,垃圾车播放着欢乐颂行驶,车头悬挂着被人们丢弃的毛绒玩偶,清洗干净,遗失的童年静待被认领。路灯下影子在相互追逐,步履在草地上留下足迹,雨水沉积,裁剪下一方月光。井字格里游戏结束,埋藏下种子,湿润的晚风附在三叶草每一瓣叶片上,折射乐章的影子,蝴蝶兰应声旋落在梦境里。小伙伴们称作潘多拉宝盒里,毛绒玩偶长出了翅膀。巷角堆叠的废品,被孩子们重新组合排列,跷跷板的一头是日落,另一头是月升。从梦境中醒来,展开童年折的纸星星,扭曲变形,一条莫比乌斯环,循着折痕,漫步跨越。从稚拙的童谣出发,往至方言,我们又一次回到了起点。

  牙牙学语,笨拙地模仿妈妈述说着一个个美丽的童话,时间的指腹是如此的轻柔,纠正嘴型。烤箱发出“叮”的一声,出炉的蛋挞,热气氤氲,绵密的内心治愈每一个妈妈怀中的“小馋鬼”。夜已至,天星码头上摩天轮转动着星轨,每一颗星都在记载着梦呓的声线。图画本上色彩在流溢,天马行空的想象都源自理想的发源地,一页一页地翻动着,色彩又一次重叠在了一起。播放机旁,堆叠的光碟里,从童谣走向抒情,夕阳跳跃在参差不齐的摩天楼宇琴键,一曲遥远的歌,曲调更偏向于离别。情歌热烈,在你的臂弯里酣睡,气息平缓恬静,几句寒暄,也足以抚平夜梦里轻轻的疼痛。垂直的生活里,我们一点点地低下去,更加接近幸福,再向高处奉上炙热的祝福。粤语的九个声调里面,有我此起彼伏的一生呀,然而粤曲仍在唱,从稚拙的童谣,一直唱到热烈的情歌,我邀请你,与我共唱。

  路过街尾的窄巷,一群孩子聚在一起玩过家家。男孩扮演着父亲、哥哥;女孩扮演着母亲、妹妹。他们将一块空地划分好区域:客厅,厨房,阳台以及他们每个人的房间。随后搬来小木凳,拆解废品重新组合,装点自己的房间。拾起树叶和石块,用这些货币去市集换取食物,“母亲”在厨房里做菜,“父亲”骑着自行车载着哥哥和妹妹兜风。落日余光斜切他们的庭院,这样美好的午后,我路过。祝愿孩子们,总能拥有这样好的日子——不必担忧柴米油盐,不必担忧房价的涨幅。

  雷鸣在鼓槌尖酝酿,片刻翻滚到老榕树上震落了一地的浆果。圆月从蓝调泛紫的夜幕升起,一只野猫在踱步,用肉垫轻轻爆破这一颗颗陨落的小行星,成群的蚂蚁搬运走这微醺泛黄的秋色。母亲回到家中脱下外套,她身上仍有河水冲刷夹竹桃簌簌声,蛙鸣持久旷远。橘黄色灯影下,我敲击鼓槌,反复踩踏音符,却再也无法从音感里找到节奏,直到回到父亲的梦里,轻轻地哼起童谣,他唱着“la-di-di-di-la”。然而禁锢着我现在的生活的,是我那圆满的童年(榕树下,孩提时的我与伙伴玩过家家,总是因为谁来扮演父亲的角色而发生争执,如今的我却还没有做好准备扮演一位父亲,我的孩子出生了,我的父亲已不在人世)。孩子因为窗外持续的雷鸣在怀里啼哭,我唱着“la-di-di-di-la”,他能否在后来的日子里找到这首歌的音调。

  起初,月光想侵浸房间 ——《月亮敲了一整夜的窗》

  她:

  月亮敲了一整夜的窗。紧闭上窗帘,将其拒于窗外,龙舌兰划破了夜的秩序,蜗牛触角的每一根神经与闪电对峙。月正缺,拉满弓蓄势待发,每一束月光都在瞄准目标,今晚我们最诚的灵魂都会被眷顾。摇摇欲坠的电信号,湮灭在夜的酒杯,一饮而尽。请坐请坐,再次为你满上,在交响曲的光柱下,影子交错曼舞,楼旁的黑暗隧道,列车满载乘客穿行,铁轨尖锐的尖叫声,喊破了窗台收声机的信号,很快静了下来,唯有敲窗声。思念,有时掷地有声。慵懒的风暴,吹散了嵌在叶隙间的麻雀,咖啡店里灯泡依旧嘶鸣着,时间的唱片在咖啡杯里旋转起泡沫。素蓝色底纹,月亮浮雕。她打扫着今日夕阳瓦解的碎片,背上的月光有了金属的重量。刺破长夜的警笛声,反复拉扯,在十字路口瞬闪而过,可她早已习惯了这种场景——心跳无数次在钢丝线上铤而走险。霓虹灯牌,城市良夜的墓志铭。路边摊的炉火烧得正旺,熙攘也仍充斥着夜晚,华灯初上,车水马龙涌动。城市丛林里,东方的猛虎开始咆哮,昨晚那个狩猎月光的人,会在日出来临前,携带着战利品凯旋。桌面上最后一颗黑8号球,被击打入洞,此刻世界享有一片寂寥。机关开始转动,她身上披着的风衣,黑色使她融入静夜里去,习惯了藏身于月光的影子,以至于街上人头攒动中的她,像魔方那面突兀的色块。站在十字路口,红绿灯交替了好几轮,空无一人。她小心折叠安放好灵魂,害怕其会裸露于灼热的目光下。夜里的祷告,又可否抵挡得住日出的红朝,夜晚走习惯的街道也会在每个新的清晨变得陌生,橱窗反着光,她这才看清了自己的容貌,虽然不再如往日。她将碎发梳理好,再次听见机关开始转动,脱下了黑色的风衣,里面是一袭碎花裙,裙摆变成了彩色的蜂鸟,飞出了魔法。这一次,请允许她像月光般绽放。

  另一个她:

  一只野猫从马路中穿越,车灯瞬闪,那只猫就这样倒下。长夜的灯,心跳频率淹没在月色中,趋向平缓。今晚的残月被波斯菊上的露珠所困,一只瓢虫立在草尖儿上,以胜利的姿态吮吸一整夜的月色。老鞋匠蹲在垂暮里,手里的铁锥细琢着隐匿在时间里的病患处,随着暮色下沉已佝偻的脊梁是只鞋,走了大半辈子已满是病根,另一只鞋已经被他埋葬在故园的黄土里。沉默中析出的蓝比所念及的祷词更加深沉,生活快门的每一次闪动总是会早于告别,却又总是要晚于诀别,我们也常把诀别错认为是告别。生活有着另一种可能性,一种常被我们避免谈及的——死亡。

  蝉鸣埋伏在仲夏的腹部,七月蝉蜕。蝉将枯竭的躯壳归还给枝干,祖母在中旬收获,一味中药:用于风热感冒,温病初起,小儿夜啼不安。温热的蝉鸣里,用瓦罐煎煮,元素在时间里不断沉淀,时间也在我幼小的身体里沉淀,这是幼时的我,第一次怀抱苦涩。最后一次拒绝祖母的囊中之物。而我至今,没敢去想象后来她是如何在月亮升起的仲夏夜,蜕去这副涤荡在人间的躯壳。我站在秋风涌动的山岚抱着骨灰,将它归还给土地,没人知道地里埋藏了多少苦涩,多少副蜕去的躯壳。我曾在她转身离开时,轻喊她的乳名。只记得她掀起了月光面纱,耳环里镶着一颗落日。

  盖上诗集,封底还留着白。借着今晚的月色,写上最后一首诗:

  他于二十行诗中烙印上十二年平凡书卷

  他的过去里有段去过人间一趟的记载

  他从少年时期走来绽放年少烟火

  他在亲手打造的王国里充当自己的国王

  他向明月祈祷祈求得到月明般洗涤

  他系上领带渴求带领自己走向复苏

  他采摘茶花在时光中浸泡成花茶

  他沉浮于金黄的麦浪拾遗忍痛黄金

  他在绚丽花火中捶打起缄默火花

  他蓄积多年的伤疤还在积蓄着新的伤疤

  他身体里质变的元素仍在变质更替

  他所生活过的帆船将会扬起更高的船帆

  他也曾出演过那场本不属于他的演出

  他的心中一直留存有属于她的中心

  他挚爱的女儿会有更深爱着的儿女

  他宠爱的孙子终会有子孙

  他虚空的日子里仅剩空虚的自己

  他的算盘一遍遍盘算着所剩无几的日子

  他最后的那场白雪里蕴藏着雪白般纯洁

  最后一行,则用来献祭他所历经平凡的一生

  ——《诗人十二与二十行诗》

海上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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