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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来幽梦

时间:2023-10-02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刘红炜  阅读:

  现如今人人手里握着一只手机,俨然古代官员上朝时手里捏着的朝笏。晚上躺床上还不忘刷屏,像批折子。这玩意一经问世,妈便急不可待地买了一部,苹果的,如获至宝,里面的神奇令她嗟叹不已。

  她晃着手机得意地说:“这回你爸到天边也跑不出我的手掌心了!”

  这辈子爸妈聚少离多,所以给我取个朝夕的名字。父亲说的冠冕堂皇,——这名是期望我不负韶华,只争朝夕。妈说拉倒吧,其实不这样, 是爸妈长期分离怕了,甫一团聚便有了我,思虑再三,取名朝夕,——有祈求朝夕厮守,不再分离之意。

  不管只争朝夕还是朝夕厮守,爸妈相爱至今,有一半时间处于分离状态。单说恋爱,整整谈了七年,实际在一起的日子累积起来还不到四个月。我曾为此咂嘴,这还谈个什么劲呀,放在现在的年轻人,早就各奔东西一拍两散了!

  坦率说,爸妈不般配。论外表,爸是一米八几的个头,长得五大三粗。妈一米六都不到,像个小种鸡。爸看妈时弯腰低头,一览众山小;妈看爸,后仰身子脸朝上,费老鼻子劲了。可他俩偏彼此相爱了。是早恋,相互砰然心动的那一刻,一个在念初三,一个在念初二,一个是乳臭未干的毛头小伙,一个是稚气未脱的黄毛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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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说两人谁爱谁更多,肯定是妈爱爸。爸是高大英俊的校篮球队员,三分球投掷时那挥洒帅气的身姿,不知让多少女孩为之痴迷。那时妈除了自豪,更怕失去,跟屁虫似的跟在爸身后形影不离。不过那是真爱,没一点杂质。用当时话说是“吃”,她“吃”死了爸!

  可惜美景不长。三个月后,爸加入了插队落户的行列。妈是独生女,可以留沪分配工矿。爸因有一个弟一个妹,按政策,必须奔赴农村广阔天地。这一走走得远啊,远在西南边陲云南。获此消息,妈“哇”的一声扑进爸怀里放声痛哭。缠绵了三个多月的爱情难道要画上句号?爸竭力安慰妈,海誓山盟,说到天涯海角也不分离。

  云南,——云的南面。光听地名就远的不着边际。

  分别这天,窗内还黑魆魆的,妈便在微曦下赶到北站。站台上早已锣鼓喧天人头攒动,送行队伍站在一列巨龙绿皮火车前。即将远行的学生们,胸佩红花,趴在窗前,与车下仰头凝视的亲友话别。一个小姑娘边哭边揉着泪水茫然四顾,寻找她即将远行的恋人。她就是妈,进站就开始止不住地泪水汹涌。爸发现了妈,在窗前喊着妈的名向她使命招手。妈像个委屈的孩子大声哭着向爸跑去。两人一个里一个外,一个上一个下,缠绵话别。

  “到了那,你要每天给我写信!”“嗯!”爸点头应承。“你不和别人好,就和我一个人好!”“嗯!”爸全然应承。

  时间不知不觉地流过,周围送行的亲友满脸堆笑强作镇静,还是能感觉到众人笑容下暗含的无奈。人海浮躁的喜庆中开始涌动起深藏的凝重。

  终猝不及防,车头喷出一股刺眼的白烟,“哐啷”一声,巨大车轮毫无预兆地启动了。这一刻,车上车下猛然间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如生离死别。哭声喊声终被轰鸣声掩盖,人流被浓重的烟雾所笼罩。一张张稚嫩的笑脸就那样被顷刻间席卷而去......

  收摊了,烟雾散尽。妈被残酷地抛在站台上。站台上瞬间稀稀拉拉,空旷处弥漫着难以散尽的伤感。晨雾中已不见那巨龙样绿色的怪物,只剩两条瘦骨嶙峋的钢轨延伸至远方。忽然愚蠢地幻想,循着钢轨寻去,或能找回刚刚逝去的亲人,直到那遥远的云之南。妈还停在原来的位置上,如梦如幻,就在刚才,爸那张英俊的笑脸还在眼前,怎么就突然消失了呢?

  妈说的纯粹是傻话,爸怎么可能每天给她写一封信呢?关山万里,爸所在位置只能在地图上找见,小小的一个点,远的都快跃出中国国界了。能够获取彼此讯息的唯一途径即是鸿雁传书了。一封信来回少则一个月,多则一个多月才能收到。每次手捧来信,妈都热泪盈眶,

  将信读了一遍又一遍,在文字中展开思念的翅膀,在每个字后捕捉更多信息。还脑洞大开,心想:要是有一个电影屏幕,能让她日夜思念的人展现在影像上,随时和自己直接对话该多好啊!哪怕是看不见,能将心里话随心所欲说个痛快也好啊!

  事后她笑话自己是傻丫头,怎么可能呢?!

  爸可真是忠贞不渝信守承诺,漫长岁月里抵御着其他姑娘的频频示好,始终践行着只和妈一个人好的誓言。这出自他对妈的爱,情深似海,思念之情缕缕不绝,颇有“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的相思情。

  但所有的牵挂和思念只能寄托在鸿雁传书上。每天写信不现实,没有收到回信便写出第二封信的情况倒是很多。信开头总古板的“来信收悉”,至于指的哪封信,谁也理不清楚。不知那年月一工分合多少钱,反正爸说工分不高,经济拮据,穷得很。信多邮资就多,平信要八分,航空信一毛钱,这千山万水的,自然选择航空。这无疑是一笔不菲的开销。爸动起了歪脑筋,在邮票表面涂上一层胶水,教妈收信后如法炮制——洗去胶水,去除邮戳,以便再用。每次爸都在邮票下幽默地写上一句:“你还认识这张邮票吗?”

  说起这事,妈就会脸红,说羞死人了!

  七年后,爸正式返沪和妈成亲,之前一直处于分离状态。爸穷光蛋一个,婚礼简补,只郑重地送给妈一支来自版纳的孔雀羽毛,色彩艳丽荧光四射。妈至今将其珍藏在一只硕大的瓷花瓶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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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久便有了我。我还嗷嗷待哺时,国家恢复了高考,爸凭借过硬功底,考上了武汉的一所理工大学。妈虽有不舍,一番煎熬后没拖后退,开明地对爸说:“我支持你往出息的道上走!”

  这一表态不要紧,两人再次陷于相思之苦。为了不让爸分心,妈基本独自拉扯着我。外婆偶尔也来搭把手。

  两地书,夫妻情。爸妈的联系仍靠书信。不同的是不像恋爱时尽是卿卿我我的情爱话,妈开始无微不至关心起爸的生活。天热问可有燥洗?天冷问衣服可够穿?问完穿洗,又问食堂伙食可好,能否吃的饱?是否要寄些粮票?

  那时除了写信,可以极少通上几次电话。爸兼职在校团委工作,趁办公室没人,会鬼鬼祟祟偷着往家打电话。那时我家小区楼下有个公用电话亭,接电话的老妈妈手持电喇叭哇啦哇啦在家楼下大声催喊:几号几室某某某的电话!......闹的街坊四邻纷纷探头向外张望,一点隐私都没有。妈蓬头垢面抱着我冲向电话亭,接电话时激动的语无伦次,还把牙牙学语的小朝夕抱到话筒前,让我喊爸爸。我吧嗒着嘴皮,“吧......吧......吧......”本能地发出拟似音,电话那头沉默了......

  长大后爸才告诉我,那是哽咽。

  八十年代中期,我家安装了电话。当初家中并不富裕,妈月工资也就百十来块钱,而电话初装费就要五百多元。妈铁了心,覥着脸向外婆借钱,发誓要在家安装一部电话。别看妈平时精打细算,这次装电话一掷千金眼都不眨,——这是和爸长期分离怕了。

  有了电话,仿佛拉近了亲人和家的距离,那根长长的电话线依稀维系着亲人的平安、家庭的福祉。妈精心挑选了一部橘黄色的电话机,工工整整地安装在床头茶几上,还用一只崭新洁白的手绢覆在电话机上。随后又买来一本厚厚的电话黄页,全市甚至全国各行各业的电话号码一应俱全,小心翼翼存放在茶几下的抽屉内。夜深了,在被窝里还能看见妈趴在书桌前,孜孜不倦抄写着亲朋好友的电话号码,一笔一划,宛若世界尽收在她那本精致的笔记本上了。

  我家终于有了电话。烧完晚饭,妈用围裙擦着手,会得意万分地对着我说:“给你爸打个电话吧,问问是否回家吃晚饭。”瞧着我“嗞啦嗞啦”地拨着拨号盘,她脸上爬满喜滋滋的优越和满足感,像爸就在隔壁,探身即能唤到。

  看来给儿子起个朝夕的名也没能保住爸妈的长相厮守,不然怎说他俩是“东飞伯劳西飞燕”的命呢。

  九十年代末,爸又被派往非洲援外,妈眨么着眼愣住了!“怎么又要走呢?这家啥时才有个安稳?朝夕长这么大你管过多少,尽当甩手掌柜了!”妈泪窝浅,一伤心就哭鼻子。爸手忙脚乱地哄劝妈,说组织的决定咱不能不服从啊!还说:“妻子是港湾男人是船,再漂亮的港湾也不能拽着男人不出航呀?”其实妈哪会不懂这些道理,无非是心疼爸,舍不得离开爸罢了。

  那时国家还不开放,周围姐妹反倒一个劲地羡慕妈,说这种任务不是谁都能去的,只有家庭背景好政治表现过硬的人才会考虑的呢!还有的说,将来回国能带大件回家呢,什么冰箱或电视啥的。妈不懂这些,但虚荣心还是有的,被这么七嘴八舌一说,荣誉感上来了,也就转变了对爸的态度。

  爸一去两年。按国际邮件的速度,寄信的时间那么的漫长。这回妈瞅着家里那台橘黄色的电话机,气短了,愣不敢将它提起来。都知道国际话费贵的离谱,到长途电话局打国际长途,比在家打要便宜许多。

  那晚妈领着我到延安中路上的国际长途电话局去打长途。电话大厅灯火辉煌熙熙攘攘的像医院的门诊大厅,厅内坐着众多要挂长途的人,依秩挂号耐心等待。对面排着五六个编了号的电话亭,柜台服务小姐依次叫号。妈反复叮嘱我,话费贵啊,一分钟的话费就相当于一斤肉的钱,想和爸说啥可得事先想清楚了。我应承着,将妈的话牢记心间,仔细盘算要向爸说些啥,以便把每分钟的话费都充分利用起来。

  总算轮到了我们,和妈急切走进被指定的三号话亭。颤颤巍巍拨通电话后,终于听到爸熟悉的声音。这里黑夜,那边白天,时差原因,感觉爸的语音延后,飘飘忽忽的。我把事先打好的腹稿在心里捋了一遍,把要说的话有条不紊地说出去,像背台词:说妈好,在学校我也好,爸要保重身体,别牵挂家......

  轮到妈说话了,直觉她手在颤抖,一张嘴,话便不连贯了,又控制不住地抽泣起来。只听她嗫嚅着:“家里好......我.......想你......,千万照顾好自己......”前言不搭后语的,没一句完整的话。直到挂上电话,我都没弄明白她究竟说了些啥。得,好端端的肉钱就这样被她莫名其妙地哭完了!

  直到爸妈退休,才结束聚少离多的日子。

  自有了那部苹果手机,新奇和兴奋使的妈机不离手。上网看新闻、追热播剧、玩电子游戏,趣味盎然。尤其短信、朋友圈、微信语音、视频电话等一大堆功能,让妈目瞪口呆,——当年的奢望如今不都梦幻成真了吗?“老头子”,她沮丧地对爸说,“咱是生不逢时啊,如果当年就有这宝贝疙瘩,还愁啥见不着人说不上话呀?”爸微微一笑:“鸡吃砻糠鸭吃谷嘛!咱这辈没这福分。”

  ”“还好,咱揪住了它的尾巴!”妈说。

  不过妈常为玩不来手机抱怨:现在买东西,商家楞不收现金,偏要支付宝或微信支付。我耐心地反复示范才教会她。几天前和媳妇回家,妈又冲我喊:“朝夕啊,这健康码怎么弄啊?”原来疫情期间进医院要扫健康码,妈不会,结果办了一大堆繁琐的登记手续才让进院。我仔细一看,发现她手机版本太低,下载不了健康码。妈又撅嘴抱怨:“老是手机手机手机的,还为不为我们老年人考虑了?”

  爸妈结婚至今,没有过所谓的三年之痛七年之痒。而今团聚在一起了,也不见了当年的黏糊劲。妈已无把爸攥在手掌心的心思,反正已经朝夕相处了。爸像蠹虫整天沉湎在书本里,可以在家一动不动坐上大半天。妈恋上了交谊舞,居然有了一个配合默契的男舞伴。还喜欢上了麻将,闲时和姐妹们玩上几圈输赢,倒也感觉充实。爸有时不看时机,总在妈兴头上打手机:“啥时回家啊?”或“当啷”一声发短信:“在哪呢?”恼的妈没好气干脆关了手机,窃笑着:“还怕我飞了不成?这辈子老是我为他担惊受怕,现在也该让他尝尝牵挂担忧的滋味!”

  “为啥关机啊?以为出啥事了呢!”爸见妈就责备。

  “我有我的事,你烦不烦啊?我知道,对我不放心了是不?吃醋了是不?”妈半真半假地说。

  爸哈哈大笑,“老婆子,咱俩真要不放心,还能走到今天?”

  这是大实话。爸妈这辈子,飞再远也是拴在一起的两只蚂蚱,谁怕谁飞走了?他俩的情感无可替代,在岁月里默默深刻,牵挂时时藏在心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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