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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常百姓

时间:2024-03-03    来源:馨文居    作者:蒋子龙  阅读:

  老马,大名步良,年已七十有五。身体赢弱,心脏不好,肠胃不好,睡眠不好,血压还有点高……总之浑身是病。幸好有个好老伴照顾,活得倒也滋润。这天老伴突然觉得喘不上气来,还咳了一摊血,送到医院一查,竟是肺癌晚期。

  从老伴住院的那一刻起,他就抓着老伴的手不放,嘴里说个不停:“都怪我,都是为了照顾我把你累成这样的,我总以为你比我年轻两岁,身体也比我好,闹了半天你是强撑着!你可不能出事,花多少钱咱都治,咱有积蓄,闺女也有钱,他们都是孝顺孩子。没有你我可没法活,闺女忙,谁管我?咱俩不是早就说好了嘛,我先走,你送我……”老伴的病情越来越重,不是一天比一天重,而是一刻比一刻重,老马神情凄惶,双眼迷离,不再出声,跟谁也不再说话,谁问什么也不答腔,只是默默地抓着老伴的手,一刻也不松开。直到晚上被逼着回家睡一觉,至于睡着睡不着,那就另说了。

  他走后,老伴强打精神嘱咐女儿,我不放心你爸,平时家里的药都是我管着,放药的抽屉里有个安眠药的小瓶,里面大概还有二十多粒,白天趁你爸在医院的时候你回家一趟,把安眠藥片倒出来,数数多少片,再换上谷维素片。

  送走老伴从火葬场回到家,女儿跟他说,以后就不要开伙了,跟我们一块吃,哪天累了不想动,我就做好饭菜送过来,好在只隔着一个门。老马哪有胃口,几天来都没有好好吃东西,仍然一点不饿,晚上只喝了多半碗面汤,就回到自己的家。家还是原来的那个家,却一下子变得特别空旷而陌生,实际上这也不是他的家了,小时候老娘在哪儿,哪儿就是家,老了有老伴就有家,老伴一走,家充其量就是个安身的窝。老马在火葬场没有掉泪,此时却悲从中来,躲进卫生间,关好门窗,打开水龙头,擗踊拊心放声痛哭。

  直到哭够了,洗了个澡,出来换上自己最喜欢的干净衣服,坐在椅子上,对着老伴的遗像开始说话。老梁啊,算啦,还是像刚搞对象的时候叫你惠洁吧。世人都认为长寿好,可对老两口子来说,谁先走谁有福,长寿的那个反而受罪。老话说“过一不过三”,一对老夫妻先走了一个,剩下的那一个大多都活不过一年,即使活过了一年也逃不过三年,我病病怏怏的,就不想再多受那一年的罪了!六号楼的老杨,比我大两岁,自年初老伴死后就不出门,谁劝也不行,理由很奇怪,怕丢人现眼,没脸见人,总觉得心里冤屈得慌,还老哭……谁都不理解,说他脑子出了毛病,我现在倒觉得有点理解他的感受。四号楼的大老王,跟我是一个单位的,每天早晨买一大堆菜、肉,有时还有水产,下午估计儿媳妇们快下班了,就出去溜了。两个儿媳妇特别团结,下班后都到老公公这儿来,两个人合计着把饭菜做好,两家人吃完,再各自带着明天中午吃的,当然也给老头剩一点。等儿孙们都走了,老王才回家,说回家早了看见儿媳妇们连吃再带,怕人家不好意思。他每个月把自己那点退休费花得精光还不够,老伴活着时攒了一点钱,等把那点存款花完,还不知该怎么办。说起来还是咱的闺女好,他们两口子工作都不错,收入也不少,孙子已经上了大学,咱们算是没有牵挂了,只有我是她的累赘。人想人是天下最苦的事了,特别是想死人。这些天我翻过来调过去,前思后想,决定跟着你一块走,比赖赖巴巴活着强。你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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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从抽屉里找出那小半瓶安眠药,从柜子里拿出整瓶的直沽高粱,他打听过了,就着水服死不了人,反而又吐又难受白折腾一通,用白酒送服安眠药则必死无疑,舒舒服服就睡过去了。他去卫生间,把体内的脏东西打扫干净,再穿上几乎没怎么穿过的那身西装,将安眠药全倒进嘴里,扬脖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白酒,险些没被呛着。随后慢慢仰面躺好,欢欣鼓舞地等着去见老伴了,给她个惊喜。

  在去见老伴的路上并不舒服,肚子不好受,脑袋又疼又涨,有一段时间感到身体似乎是飞了起来,显然是要进天堂了……四外一片亮堂,想必天堂已到,他猛地睁开眼,没有万丈祥云,没有五彩霞光,跟人间差不多,心里还有点失望。女儿开门进来,一手端着豆浆、一手拿着烧饼油条……他大叫一声,你怎么来了,你娘呢?眼睛瞪得老大,像中邪一般。

  女儿放下早点,顺手把酒瓶子放进柜子里。昨天晚上自己一个人又喝酒了?怎么穿着衣服就睡了?以后馋酒在吃饭的时候喝,不能一个人喝闷酒。她又拿起安眠药瓶晃了晃,说道,安眠药没了,以后睡前我给您拿过来,一次只能吃一片,不能多吃……这时老马清醒过来,自己没有死,只是睡了一大觉,到天堂边上转了一圈又回来了。他把女儿赶走,起来看了看安眠药的瓶子,又到放药的抽屉里翻了半天,没错,就是这一瓶,他数过一共二十七片,足以置人于死地,为什么对他无效?

  他突然放声大笑,虽然笑得很疹人,好在屋里也没有别人。笑过之后高声对自己说,我想死你不让我死,看来我的命很硬,不该死,不能死。那我还就不死了,活个样给你看。他洗漱完竟然把女儿买的早点都吃光了,将那身西装重新放回衣柜,换上平常的行头,开始琢磨今后怎么个活法?人最难相处的就是跟自己,如果关起门天天跟自己相处,不出两个月,不死也疯,要不就痴呆了。一定得出去,老伴走了没人相处,就想办法找点事干,跟事、跟物相处,尽量减少一个人傻待着的时间。能找到什么事干呢?当下没有补差的地方,哪里都不要老头了……在马路边上跟一帮老头下棋打牌?他不喜欢。到公园唱戏,他不会,也拉不下那个脸,自小唱歌就不好……憋了半天也想不出好主意,不管那么多,先出去溜达溜达再说,实在不行我就一天天的在外边转悠,转悠不动了回来就睡。

  他还没有走出小区,不一会工夫就看到每个楼栋口前的垃圾箱被两三个人翻腾,好像还都有所收获,不觉心里一动,买了两瓶矿泉水,送给一个捡垃圾的人,并跟他走了大半天,中午还请他吃了半斤包子,傍晚跟他去了最近的废品收购站,算是把捡破烂的全部程序都学会了。

  第二天穿上一身旧衣服,背上一个大袋子,开始捡破烂了。中午背回一大兜子,一堆堆分类放好,吃过午饭,躺了一会儿才又出去,傍晚早早收工,送到废品站卖了二十元,十分高兴。回家洗了澡,到女儿家吃晚饭。晚上琢磨好明天的路线,一觉睡到天亮。第二天卖了四十元,第三天五十元……他渐渐摸出了一点门道,路线选好,时间赶巧,每天收获个百八十元是正常的。

  更重要的是他原以为自己是病秧子,成天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疼,通身上下没有好受的地方,现在才明白,是老伴对自己太好,什么事都不用操心,油瓶子倒了也不用他扶,反倒把他惯坏了。如今上午捡两三个小时,中午在家睡一觉,下午捡两三个小时,反而吃得饱,睡得着,身上也有劲了。看来所谓命硬,首先得心比命硬。

  第四天,正在家里将废品分好类,打包送往废品站,女儿特意提前下班将他堵在屋里,跟他大闹,别说你有退休费,就是没有我也养得起你,我妈刚死你就去捡破烂,邻居们都知道了,这不是寒碜人吗?你不嫌丢脸,我还嫌丢脸哪!

  老马突然上来脾气,屁话!我捡破烂丢得着你的脸吗?你嫌弃就别认我这个爹,我也不用你管,从今天起我不会再到你那儿去吃饭了,我自己能照管自己。

  女儿气得哭着走了,却还是舍不得丢下这个“破烂爹”不管,每天晚上仍然热汤热饭的给送过来。老马自由了,脸也拉下来了,大大方方的开始了“破烂生涯”。每天轻轻松松进账五六十元,赶上运气好上百,甚至过百,自然而然也结识了一些同道中人,特别是老年妇女,有家有口的,穿得干干凈净捎带着也捡点破烂,现代社会浪费太大了,年轻人什么都扔,弯弯腰就是钱,不捡白不捡。其中一个沈老太,快七十岁了,是破烂行中的老手,教给老马很多捡破烂的经验。

  过去她家里穷,自小捡煤渣,中年下岗后就开始捡破烂,丈夫跑运输赚外快,开夜车缺觉,出车祸死了。她一个人靠捡破烂供儿子念完大学。儿子现在是个小老板,给她在一个比幸福里高档的新小区买了一套一百多平方米的大房子,任她折腾。她和老马很谈得来,还专门到老马的家里指导他怎样进行破烂分类容易装车,这在邻居间引起轰动。

  老马捡破烂,还捡了个老伴。

  郭振清

  郭振清,天生就该是演员。六岁当“喜歌童子”,并且小有名气,远近有办喜事的,都喊他去唱喜歌。戏台上站在观音娘娘旁边的金童,戴着高帽子,引领新郎新娘,嗓音稚嫩但响亮脆生:

  入金门,上金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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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婚庆典喜洋洋。

  新郎才华高八斗,

  下凡的嫦娥是新娘……

  谁家治丧也要请他去,黑袍黑帽,肃立于大门之外,一见吹鼓手来了,深吸一口气,然后铿然一声“呜……”一口气不能断,用“呜”声将鼓乐班子引进灵堂前,接上唢呐、管子的“呜喇哇……”

  1951年不足16岁的郭振清,主演话剧《三世冤仇》,一炮打响,当时报纸上的评论是:把天津卫震了!冬天演夏天的故事,穿得单薄,与女主角有一场拥抱接吻的戏,常常两个人的鼻子粘上了,拉丝老长。每有此景,场下必掌声雷动,说明演员入戏很深,声泪俱下。

  走红后正式进入戏剧界。成年后的郭振清,风骨魁奇,肝胆清朗,主演话剧《六好门》,不只是“震”了天津卫,也轰动了全国的话剧舞台。

  后来此戏要搬上银幕,扮演他妻子的女演员在电影界已现明星范儿,每次跟他排感情戏,当他的手抚摸她的后背,或拉她的手,她都有种奇异的火烧火燎的感觉。这说明郭振清的爆发力,演到动隋处是真有情,摸她的手如同摸她全身。正好她是剧组团支部书记,声言要给他介绍对象。

  郭振清很实在,我是天津卫,你们电影界的人恐怕高攀不上。

  自此以后,戏中的妻子老找戏中的丈夫谈心,帮助他,指出他生活中的一些小毛病,每次都说要给他介绍对象,却又不说介绍谁。一来二去,时间可就不短了,有一次她又这样说,郭振清看着眼前丰姿美质的女明星,越看越爱,接口就问,我爱上你了,行不行呢?

  女支书羞红了脸,那怎么能不行呢!或许心里想说的是,我早就等着你这么说呢!

  郭振清低声说,咱们去宿舍吧。

  女明星点点头。到了宿舍,两人呼吸紧张,闷口无语。在戏内是夫妻,到了戏外,两人又都是名角,竞跟普通的初恋男女没有什么区别,拙嘴笨舌。憋了好一会儿,郭振清终于先出声,把灯关了行吗?

  老套子,一关灯就没好事。一个才华横溢的演员,一离开舞台竞如此没有创造力。

  她也一样,已经紧张的只会点头了。

  关灯后,他凑上去亲了她一口。

  再开灯两人就自然多了。原来就差这一口,随后再淡隋说爱也顺溜多了。

  谈得差不多了,两人出去吃饭,他特意让她喝了点酒。吃完饭,两人踏着大雪往回走,嘎吱,嘎吱……几十年之后郭振清向朋友们谈起这段初恋,还啧啧不已,那才是谈恋爱!

  他拍感情戏之前,会坐在将要跟自己配戏的女演员对面,不错眼珠地盯着看,他说这也是一种美。导演一下令开拍,立刻人戏。不是感情戏,则独坐一隅,凡人不理,一开拍也立即入戏。后来出演电影《平原游击队》中的李向阳,成为银幕上的经典,后人翻拍,难以超越。

  他喜欢喝酒,酒德也好。酒后各种趣闻、奇人奇事,滔滔乎其来,妙语连珠。朋友们都喜欢约他聚会。1957年到农场劳动锻炼了两三年,再回来,练就了一种独门功夫。酒量仍然不小,但酒后不再说笑话、讲段子,而是整篇的或声情并茂或用炒蹦豆般的速度背诵语录。

  而且他一旦开始背诵,你想不听不行,你想走也不行。故,人送美称“醉马列”。

  文人的富豪梦

  2016年9月的一天,坐落于鄂西南大巴山余脉山坳里的沙土坪,家家张灯结彩,洋溢着一片铺天盖地的喜气。

  本村的富翁王先生说了,今天是他老娘九十寿诞,不收贺礼,谁家只要在门前挂个红灯笼,或在门上贴个大红的“寿”字,全家无论有几口人,中午都可以到村口大榕树前的广场上吃寿宴。而大红灯笼和“寿”字,无需自己准备,可以到王府去领——王先生想得太周到了。

  既然富甲一方,就要造福一方。村里唯一能接上官道的大路,就是王先生自掏40万元修的,大路两旁的电线杆和树干上也都挂上了彩旗……村口的大榕树据传有600岁了,地下的粗根拱出地面,若虬龙腾挪,上面的气根千条,垂挂如帐,巨榕枝叶繁茂,遮蔽半空,巍巍然立地擎天。极粗大的树干上缠着一条条或黄或红的绸带,树下摆着供果,烧着高香。

  古榕系庙神合一,既是沙土坪的庙,也是全村人心目中的神,谁家有病有灾,都到榕树下烧香磕头,祈求树神保佑。古榕当然也是沙土坪全部风水的象征,村民们认为,全仗着这棵树,沙土坪才出了个王先生。

  上午10点整,鼓乐声大作,乐队引导着一乘十八人抬的大轿来到王府的正门前停下。十八个抬轿的青年人,黄衣黄裤,头扎红丝巾,在轿前站成“八”字形,等候寿星老太太出来。

  眼前的王府,是沙土坪唯一的一座三层“中楼”。为什么说它是“中楼”?比一般的别墅式小洋楼大得多,比城市的办公楼、写字楼又小得多,故称“中楼”。王府中楼,有三个门,中间的正门堂皇而高大,可进汽车,家人和来访的正部级以上的干部,才能走此门。亲戚走南侧门,一般朋友及正部级以下的来访者,走北侧门。

  那天我这个没有级别的人却很荣幸地走了正门,因为大门正上方的“王府”两个字是我题的。由此我跟王先生的关系就不能算一般了。大门两侧有一副长联,可以从中窥测王先生的人生追求:

  九千里露重飞难进南下北漂一枕黄粱谋社稷;半世纪风多响易沉刀耕火种十步芳草觅本王。

  进门是一个游泳池,我猜测可能是取风水学上“负阴抱阳,充气以为和”之意,水也象征财嘛。后面是像模像样的三层楼,房间很多,分出不同的区域,二楼一半的房间摆放着王先生的收藏品……这座楼大概就体现了一个文化人成为富翁后的全部梦想。

  “老寿星”也住在二楼,着盛装由王先生和他的姐妹搀扶着下楼,上了十八抬大轿,要在村里悠悠荡荡、风光无限地转上一大圈儿。

  趁这个空,我粗略介绍一下王先生。其大名王春,光头,面善,身材精壮,网上称他为“著名作家”。

  20多年前,他离开沙土坪去了深圳,打过工,写了一些文章,策划过各式各样的活动,结交了各种各样的人物,其中不乏高人和奇人……当时中国的所有文学期刊几乎都缺钱,于是他被请到了北京,担任一些国家级文学刊物的“常务副社长”或“总监”之类的职务,利用他广泛的人脉,联系全国各地的企业和机关,举办作家采风、文学评奖等活动,活跃了文坛,帮助文学杂志免除经费不足之虞,专志提高刊物质量、扩大影响……实在也是一种功德。

  有一年中秋节前夕,他请我的老熟人——某杂志社副主编陪同,提着一盒精美的月饼来天津找我,让我为一个我所熟悉的重型机器制造业的企业家立传,月饼盒里还装着10万元现金作为预付的定金。后来因那位企业家心机太深,只想用空泛的东西获得没有任何副作用的空泛的声名,我辞掉了那份委托,将10万元退还给王春。却认定这个人可交,大方明正,通达守信,深谙世故人情,又不张扬,很安静,是个能成事的人……

  话扯远了,笔墨还是回到沙土坪。老寿星坐着大轿,由儿女陪着在村里兜了一大圈,最后来到村口的古榕树下落轿。大树下搭了一个台子,台子正中央放着一个大沙发,众人扶老人上台在沙发上坐下。

  台下的广场上摆开了100张桌子,全村的人应该都来了,熙熙攘攘,热闹非常,特别是孩子们,像等着开大戏一样嬉笑打闹……所有人都等着千人寿宴开始。

  但,开席前还有一项活动,颁发“王春孝顺散文奖”。由他个人出资,三个月前就向全省发出了征文启事,最终收到了数千件稿子,從中评选出三等奖6名,每人奖金3000元,由沙土坪村委会主任颁发。二等奖2名,奖金每人6000元,由王春颁发。一等奖1名,奖金9000元,由90岁老寿星亲自颁发,引得广场上一阵又一阵的欢呼雀跃。

  这是王春的孝,也体现了这个大孝子的文学情怀。

  颁奖会结束,王春宣布庆祝他母亲九十大寿的“村宴”开始,广场两侧有无数系着白围裙的人,端着盘子一拥而出……办这样的全村大宴,光是有钱不行,还得敢想敢干。一千人的寿宴,快赶上国宴了。

  这让沙土坪的人开了眼界,也必将载人沙土坪村史,只是不知道对那些不肖子孙到底能有多大的影响。或许还会让他们得到一个反证,我没有王春那么多钱,没法孝顺!

  熊冠三

  熊冠三,面黑体壮,眼光中正,性烈,至孝。每天必为母亲准备好早饭,才去上班。当过化学兵,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时,他在现场。转业后任机械局保卫处副处长,后下派到出名的烂摊子一没人愿意去的红星机修厂任厂长兼书记。上任第二天,有警察到厂,要拿走一个职工的档案,送往大西北劳动改造。他为警察斟了一杯水,让其在办公室等候,自己来到人事科,了解事情原委。

  犯事的人叫二膘子,真名刘传标,厂里的一个小流氓,除去惹祸干什么都不行。前几年进过公安局,出来后老实了两年,好不容易找了个对象,为讨好丈母娘给修理厨房的下水道,昨天晚上来厂里偷管子被巡逻的民兵当场抓住,算他倒霉赶上了,往大西北一送这辈子就算交代了,媳妇也白娶了。

  熊冠三回到办公室对警察说,事情有出入,我跟你去一趟当面再问他一次,如果还要往大西北送,我派人把他的档案给你送去。他跟着警察来到派出所,警察到里边把二膘子带出来,冠三跟他一对眼神,抡起胳膊就是一个大嘴巴子。这一巴掌扇的,二膘子在地上转了一圈儿扑通就跪下了,鲜血从嘴角流出来,冠三指着他骂道,我在局里干保卫还不懂这个,他们打你你就承认?咱不说好折钱吗,下个月从你工资里扣。窝囊废!

  冠三越骂越气又想抡胳膊,二膘子直冲着他作揖,厂长你不知道啊……你得救我啊!厂长!

  冠三回身看看警察,你都听明白了,这个人我得领走。警察点点头,人家厂长来领人,焉能不放。回厂后熊冠三让一无所长的二膘子去动力科烧锅炉。

  熊冠三为了尽快熟悉机修厂的情况,上午听各科室的汇报,下午到各车间里转,有不明白的就问,碰上对眼的就聊一会儿,在铆焊车间看到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工在满车间搬边料,边料都是带刺的铁块,轻者几斤,重的十几公斤,还要不停地弯腰,这不是改造嘛!他喊住了那个女工问,怀孕几个月了?

  八个月了。

  八个月了还干这个?女工眼圈红了,却不敢多说。

  你叫什么名字?

  刘兰芬。

  冠三把车间主任找来,主任说是劳资科长王贵有定的,她不知怎么得罪了他,就是故意整她。

  她是你车间的工人,为什么任凭王贵有整?

  工种分配是劳资科的权力,车间无权更改。

  屁话,你是不是跟王贵有是一伙的?

  车间主任为自己百般辩解,冠三直盯着主任的眼睛,不让他躲闪也不相信他的话:你车间里就没有轻松点的活?

  她原是焊工,有些活可以坐着干。

  那就马上让她回去干本行。

  第二天一上班,熊冠三来到劳资科听汇报。王贵有通身上下清爽整洁,白面,微胖,眼光犀利,充满自信,他的汇报简短,有条理,却都是应付外行的漂亮话,劳资科的真正业务谈得很少。干企业隔行不隔理,在局里这几年也没少往企业里跑,自然听得出王贵有在糊弄他,甚至还猜得出王贵有的心思,他这个厂长能当多长时间恐怕也得取决于王贵有。

  等王贵有汇报完,冷了一会场,冠三才开口,工人们说,红星机修厂干不好是因为有两大能人,你王贵有就是一霸。就这一句开场白,整个劳资科的人都傻眼了,王贵有的脸也立刻变色了,冠三看着他不紧不慢继续往下说,铆焊车间女焊工刘兰芬,挺着怀孕八个月的大肚子,天天在车间里搬边料,就因为你怀疑她跟你的对头生产科长好。孕妇犯了罪都暂时不收监,有什么刑罚都等到生完孩子再说,你这一手关乎着两条人命,这是迫害妇女,违反国家劳动法,就凭这一条我就可以把你送进去,至少流放大西北,你信不信?

  王贵有登时就尿了,整个人都塌架了,往常的冷傲变成一脸卑微。厂长,我不是有意的,没想到事情这么严重……

  熊冠三眼带凶威,眉横杀气,摆手不让他说下去,散会后你把工作跟副科长交代一下,放你半天假,明天一上班到这报到,找副科长给你分配个工种,下去当工人,工人当好了再说。他转头看着副科长说,你暂时代理劳资科长,警告你一句话,别当人贩子。红星厂是国家的,别拿着国家给的权力当大爷,这个厂没有谁都行,包括我熊冠三。谁不想干现在就举手,明天下车间,如果再让我听到工人骂你们劳资科是人贩子,就不会像今天这么客气,我是干保卫出身,咱们就公事公办!

  熊冠三除了工厂的两霸,到年底竞破天荒地完成了局里下达的生产任务。在各车间报上的“先进生产者”名单里,他看见了“二膘子”刘传标的名字,一问动力科,这小子还真被他那重重地一巴掌给打过来了,干活拼命,有一天晚上来煤进不了厂,他本来是下中班,却光着膀子干了一夜,用小车把煤一车车地运进了锅炉房。

  俗语云:“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王贵有就是小人,每隔一段时间,他就用两张印蓝靛纸垫着写一封告状信,一式三份,署名“红星机修厂广大群众”或“部分群众”,花上三八两角四分钱,分别寄给市里、局里。告状信的内容也经常更新……说得有鼻子有眼,上边一次次地下来调查。熊冠三的做人处事就像他当兵时背包一样,四角四方,八面见线,调查不出什么问题,但癞蛤蟆趴在脚面上——不咬人恶心人。上面也老批评熊冠三,你说你没有问题,为什么有人老是告你?也就仗着红星机修厂被他管得不错,没有调他,也没有提拔他。

  “文革”一開始他被彻底打倒,因态度不好腰椎被打断,后半生在轮椅上度过。令他欣慰的是每年春节,刘传标都带着老婆孩子去他家里拜年。

  老神仙和小神仙

  20世纪90年代,河北省政协委员中有一老一小两个神仙。

  被尊为“老神仙”的韩羽,画笔通神,独具一格,画面上的人物个个冒灵气儿。他成为“老神仙”是水到渠成的事,小时候就是神童,七八岁时常被办丧事的乡邻拉去往棺材上画八仙。这是山东农村治丧中的重要环节,为什么对他不像对成人画匠那样用个“请”字,而是“拉”?

  冬天冻得拿不住画笔,夏天蹲在棺材旁边又热得受不了,他往往画不完就跑了。主家不得不派人四处寻找,有时还不得不揪着他的耳朵,将他拉到棺材旁边继续持笔画仙。但到吃饭的时候,他还是被尊为上宾,坐到贵宾席上大鱼大肉吃个够。他之所以被揪着耳朵还要去画棺材,也多半是为了这顿饭。

  他还是中国画家中迄今唯一出过5卷本文集,并获得过鲁迅文学奖的人,其文字之精到峭拔以及深含的智趣,恐怕只有齐白石有些画的题跋,可与之比肩。其头大而光,与年画上的老寿星一般无二,开口便是隽言妙语,很一般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妙趣横生。谁见到他都自然而然地联想到“神仙”二字,他想不成神都不行。

  “小神仙”是贾大山,也是快50岁的人了,但跟70多岁的“老神仙”相比,自然是“小”得多了。大山是我文学讲习所的同学,那时就有点神气,平时话语很少,特立独行,会唱两口二黄,会看相却不轻易给人看,会断五行、批八字,也不轻易显露此技,愈显得一副莫测高深的仙风道骨样。最神的是他自己写的小说,哪怕长达六七千字,能一字不落地背诵下来,我曾多次验证过。好在他还没有写过长篇小说,或许这也正是他不写长篇的原因。贾大山,“大仙也”。如假包换又是河北文坛上的一座“大山”。

  这样一老一小两位神仙,自然是一年一度的河北政协大会上的一景。后来因年纪大了,“老神仙”常请假不到会,或只听大会报告,不参加小组会讨论。凡“老神仙”不在,“小神仙”就甚觉无趣,以后也学精了,会期快到的时候给“老神仙”打电话,“老神仙”去,他就去,“老神仙”不去,他也请假。幸好当时的政协比较宽松,没有非要他们每会必到。

  这倒引出两个“神仙”人物的一段佳话。

  当时“老神仙”韩羽,在《河北日报》上开了个专栏,每周一期,每期画一个人物配上一段话。这个栏目有意思,读者甚众,有些读者和朋友甚至公开给他出题,要求他画某个公众人物,有人就出题让他画“小神仙”贾大山。

  越熟越不好画,到了交稿的日子,他遽然灵光一闪,噌噌几笔一挥而就,画了一幅贾大山坐在桌前写作的“后背图”,活泼生动,神与形毕现。

  题跋曰:“贾大山自甘寂寞,埋头写作,不喜出头露面。只画背影,意在颂彼之长。

  我本画技不高,难得肖似。只画背影,实为避己之短。”

  妙吧!正如近代诗人陈楚南《题背面美人图》:“美人背倚玉栏杆,惆怅花容一见难。几度唤他他不转,痴心欲掉画图看。”画人画背不画脸,更吊人胃口。

  贾大山喜不自胜,却打电话质问“老神仙”,为什么画别人都画脸,偏是画我只画后脑勺?

  “老神仙”答道,久不见你,忘记你长的什么样了。

  “小神仙”顺坡下驴,您说话算数,改天到府上拜望,向您讨要一张我的脸。

  狓子客

  在人类弱的时候,特别是在科技不发达时期,灵异之事就多。

  何谓狓子?比成年的狼狗小,比狐狸大,站起来像个五六岁的孩子。有时戴草帽,穿着人的衣服,会人语,站在路中间,拦住过路人发问,你看我像人吗?

  如果行人害怕或紧张,想应付过去快点赶路,便顺嘴说,像!像!它随即就成精了。

  你看,它已经修炼到这个地步,仍然想当人。就如同已经修炼五千年的峨眉山蛇精白素贞,还是愿意嫁个凡人,生儿育女。倘是过路人胆壮,随口骂道,像个屁!滚蛋!若手里拿着家伙顺手给它一下子,它就立刻逃掉,再去修炼。

  宽河拐肘的地方穷,胳膊窝的地方富,那个地方俗称“蛤蟆窝”。狓子想成精既然离不开人类的承认,它当然也要找富裕、人多的地方。蛤蟆窝的老实农民韩五林,秋忙的时候割完高粱穗就回家了,不想晚上下雨,怕高梁穗被雨水泡了生芽,赶紧跑回地里,将高梁穗往地边上看粮食的窝棚里搬。一进窝棚,看到床上站着个半人半鬼的小孩子,吓得大叫一声扭头就往家跑,第二天就死了。

  这还了得,既然发现了狓子,就得请狓子客来除妖,天下最厉害的狓子客是陕西人。村里派人到陕西请来了一位狼子客,貌甚诡异,面色晦暗带阴气,但眼有精光。说话像鸟叫,没人听得懂,他的年轻助手一字一顿地告诉宽河边上的人说,我师傅怀疑这只狓子,就是春天被他的钩链子枪勾掉大脚趾的那一只,猜到它可能会顺着黄河跑下来。

  狓子客问明韩五林的新坟在什么地方,不让村人跟着,他们师徒二人远远地埋伏在新坟两侧。狓子吓死了人,会连续好多天到坟头上来哭,赎罪,不然会大大增加它修行的难度,甚至永遠都成不了精。只要看到它,悄悄跟踪找到它的窝,就不会再让它跑掉了。

  连黑带白蹲了三天,终于找到了狓子的窝,在村子另一侧老柳家的坟地里。看着狓子进窝后,狓子客的徒弟立刻回村叫人来帮忙,把坟地周围一共四个洞口严严实实地堵死三个,只留下一个。狓子客戴上皮面具、皮套袖、皮手套,右手握住钩链子枪,村民点着柴火,他的助手用自带的鼓风机往洞里吹烟。

  过了半个多小时,狼子客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钩链子枪嗖地捅进洞内,一声怪叫,链子枪钩住狓子的上膛,从洞里拽出来直接装进帆布袋子。

  狓子客师徒立即上路回陕西,不收韩五林家属和蛤蟆窝村的一分钱,有这一只狓子就足够了。其皮毛雪白,极其珍贵,肉质细嫩,有奇香。

  说了归齐,还是人最厉害。

  名医

  贝万山曾是省重点高中的尖子生,现在称“学霸”。但在升到高三没几天,患了骨髓炎,进进出出拜遍了省城的大小医院,求遍了亲戚朋友推荐的各种医生,还到北京治了大半年,都没有效果。最后侧腰烂得看见了肋条。

  在死神的追赶下,万般无奈只有靠自己试试了,他开始拼命读医书,古今中外从医学经典到民间偏方,从大学教材到医学刊物……有点心得就在自己身上实验。几年后竞真把自己的病治好了,并发明了“复方黄柏液”,专治各种骨肉伤痛、发炎。

  他的奇迹被同病相怜的病友和左邻右舍、亲戚朋友中嘴快的人传扬开来,一传十、十传百……来找他看病的人很多,骨髓炎自不必说,能确保治愈,医治其他骨科类的病痛,也有相当大的把握。

  由于他不是医生,没有行医执照,只能以亲戚朋友的身份悄悄医治。奇怪的是,此时的贝万山,以自己患病时的绝望推及他人,萌发了强烈的行医欲望,自己搭钱买药、制药,也要给别人治病。省城一个区的卫生院,相中他能吸引众多病人,给医院增加收益,把他请去,替他办好了医师资格证书,专为他开了个骨科诊室。

  很快,贝万山连同那家卫生院声名大振。比如,大医院都是在有空调的无菌室做手术,伤口还时常感染。他所在的卫生院条件差,夏天做手术开着窗,还有苍蝇乱飞,却从来没有感染的……

  人一有了传奇般的口碑,就会越传越神。

  也是合该他成名,领导下乡不知被什么毒虫咬了,先是红肿,然后溃烂,且奇痒难挨,而奇痒往往比疼痛更难忍受。住在全省最大的人民医院,却怎么也治不好。有人推荐让贝万山看看,医院总是推三阻四,就是不想让一个江湖郎中来砸了自己的牌子。最后还是领导自己当着院长的面下令,让贝万山来会诊。贝万山带来一小瓶药水,涂了几次就好了。书记大悦,众人大惊,这真是神仙一把抓,不服不行。

  这样的神医怎么能被埋没在一个小卫生院里,省卫生局下令,把他调到人民医院当了骨科主任。没承想他这个主任一干就快20年了,上不去,下不来,让贝万山受了洋罪。

  上不去是因为没有学历,他手下的普通医生都是正宗学医的硕士、博士;下不来是因为他看病有一套,病人多,能给医院带来效益,而且他这个主任是上面“钦定”的,谁敢把他拿下?

  “洋罪”受得时间一长,整个人都变了,除去面对病人时还有点自尊自信,其他科里的事情能躲就躲,能拖就拖,躲不过拖不了,就睁一眼闭一眼能凑合过去就行。

  他越是怕事,科里的闲事就越多。有个年轻医生,还是医学院硕士毕业,天一热就不穿衣服,光溜溜外面只穿一件白大褂。科里的医生护士都知道,有些住院的病人也知道,谁一见他先往他的下身看,他却满不在乎,依旧我行我素,旁若无人。

  他这个科主任当然也知道,每天一打照面也习惯性地先看那个医生的下身,几次想管都忍住了。他心里很清楚,科里的年轻医生除去把他当成靠“独门绝技”赚钱的机器,没有谁真正看得起他,有两个医术好一点的医生,暗地里还恨他挡了他们的道。

  有一天那个不穿裤子的医生,要当他的助手同上一台手术,他终于没有压住自己火气,呵斥道,上手术台不穿裤子,成何体统!这是大学里教的吗?他呵斥完医生,吩咐护士到手术室拿了条裤子,让那个年轻医生穿上。

  等他火气消了又后悔自己多管闲事,晚上回到家跟老伴念叨这件事,老伴也埋怨他,并劝他想办法提前退休,然后到小医院顶半天门诊,或者到大药铺坐堂,又省心,挣的还多。他长叹一声,我何尝没有这样想过,总得要有个理由才行,须先辞掉科主任这个累赘的职务,可我几次给院领导打报告人家都不批,如之奈何?上边顾虑的是,怕我一退会带走一部分病人……

  第二天上班,在楼道就迎面碰上那个不穿裤子的医生,贝万山主动笑着打招呼,还破例向对方敬上一支烟,这分明是为昨天的事情向人家表示歉意。那个家伙下身依然没有穿裤子,满不在乎地吸着他送的烟转头走了,根本不拿他当回事,甚至还有点向他示威的意思。

  他心中恼恨,不是恨对方,而是恨自己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下贱,受这般羞辱!他拐弯进了卫生间,看看里边没有人,便抡开手臂狠劲抽自己嘴巴……刚抽了两下,只觉头晕脑涨,眼前一黑便人事不知了。

  再醒过来时,知道自己躺在医院的急救室里。旁边的脑系科医生告诉他,刚才急性脑梗,由于抢救及时,想来不会留下后遗症……

  他闭上眼睛,转转眼球,动动眉毛,轻轻动动脚趾、手指,心里松了一口气,这下可以提前退休了。

  道爷

  燕山山脉深处,有座狮子峰,山势险绝。

  山上古木参天,飞瀑流泉。半山腰负阴向阳处,有两间石屋,屋前开出一片荒地,种着树苗、菜蔬和庄稼。石屋里住着一位独身老人,形貌劲健,看上去身上没有肉,却并不让人觉得他瘦,好似在骨头里长肉,气和神爽。

  据传他原是铁刹山道士,云游至此,见山脉气韵奇佳,想在狮子峰顶建道观。后因战事不断,继而全国解放,道观没有建成,他成了狮子峰上唯一的山民。随着年岁增大,须发皓然,附近百姓都称呼他“道爷”。

  狮子峰下散布着大小不等的村落,村民有困难可以到山上任意摘取他的蔬菜、粮食,但有一条,不许糟踏。曾有一骑马游山的人,因山陡骑不了马,下山时一手牵着马,一手用鞭子狠抽道爷的树苗。此时悚然乌云密布,沉雷滚滚,雨落风拽云刮地从山上压下来,随即一声巨响,一个火球扑向挥鞭人,一个炸雷,人变成一截烧焦的木炭。而近在咫尺的那匹马,却毫发无损。

  山下有个良王庄,庄上有个大户,弟兄六个,和和气气,日子兴旺,自从老六娶了媳妇,这个家就不断出事,伤人、打官司……掌家的老大还得了一种被农村人叫作“撞克”的怪病,一犯病如中魔一样,四五个大小伙子摁不住,六七尺高墙头一蹿而过。在省里的精神病院住了很长时间,电疗、捆绑……各种手段都用上了,人被折腾得不成人样了,病却没治好。万般无奈下上山求道爷,道爷一进他家的院子就停住脚步说:“不用看病人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你们这院子里原来有棵一二百年的大槐樹,怎么没啦?”

  全家人一惊,道爷从未来过他们家,怎知道原来有大槐树?代替大哥管家的老二说:“六弟结婚时砍了做了家具。”

  道爷吩咐:“赶快到山上我的苗圃里,挖一棵最大的槐树苗,栽到原处。”

  “若栽不活怎么办?”

  “放心吧,你就是插根槐树枝子也能活。”道爷说完转身回山了。

  死马当活马医,槐树苗栽下去,果然长得很好,随着槐树越长越高,老大的病彻底好了。

  邻村一户人家听到这个消息,赶紧也找到道爷,他们家有一年多吃不上熟食,蒸馒头、蒸窝头怎么也蒸不熟,只能天天吃半生不熟的东西。道爷去了一看,他的屋前有棵老榆树,一根枝干伸到房顶上,正在烟筒的上方,一做饭就被烟熏火燎。

  道爷说:“你赶紧将烟筒口改道,别再熏这棵老榆树了。”

  “为什么?我把那根树枝砍了不行吗?”

  “绝对不可以砍树枝,砍了那你家的麻烦就不是蒸不熟馒头的事了。”

  主家不服,他嫌改烟道费事,一定得问出个原因来。

  道爷说:“你是一个生命,对吧?榆树也是一个生命,你得承认吧?榆树上面还住着一户灵物,本来与你们相安无事,甚至还能保佑你家平安兴旺,可你天天用烟熏它,它能让你过好日子吗?不信你问问过去的财主家,都有蛇,有的蛇很大、很多,财主从来不打蛇。”

  那户杠头最终还是改了烟道,从此就吃上了熟馒头。

  关于道爷的故事还有很多……道爷后来不知去向。有人说他是树精,老树都被砍了,他还怎么活下去?在狮子峰顶羽化成仙了。

  铁笔神探

  张道义,自小迷恋侦探小说,然后考上警校,并把父亲给起的张道一的名字,改为张道义。毕业后如愿当上刑警,屡有上佳表现,当升到一个沿海地级城市刑警队队长的时候,破获了一桩国际贩毒案,立了大功。正是志气高昂、前途无量的时候,噩梦却随之降临……

  外出办案归来,刚下飞机就被同一公安局经侦队的警察带走,查了个底掉,没查出问题,放出来恢复职务。没过多久,他在局里的大会议室正开着半截会,众目睽睽之下又被人带走,随后查了个人仰马翻,大半年后证明举报不实,又被放了出来。

  回家没几天,还没有接到恢复正常工作的通知,赶上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他家的玻璃骤然间全被石块砸碎,他护住老婆孩子,然后全家人一起遮盖家具,从屋里向外舀水……

  就在那天夜里,他知道自己的警服穿到头了。他破案伤害的利益集团,势力庞大,上边下边都有人,那时还没有开展全国性的“打老虎拍苍蝇”的运动,举报无须实名,上下一块折腾,他怎么顶得住?你说你没有问题,为什么老有人举报你?就像裤裆里抹黄油,是屎不是屎说不清楚。而不相干的人,一般都会相信老被人举报的人,八成是有问题的。

  第二天他向局里交了辞职报告,然后给房子重新装上玻璃,打扫干净,换到一所高楼的18层。再有臂力的流氓,也不可能把石块、砖头准确无误地抛到50多米高的楼上。将家人安顿好以后,他就去了五台山做完法事他在庙里闲逛,走到一个养龟池边,看到里面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龟们,或悠闲缓慢地爬动,或缩颈闭目一动不动,对身边层层叠叠、光华闪闪的香客抛下的金钱,视而不见,不为所动。张道义忽然觉得自己的心里静了下来,感到一种舒服,似乎得到某种启示……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喜欢龟!

  回家后立刻到花鸟虫鱼市场,买了几只漂亮的大小不等的金钱龟,将18楼的阳台改造成龟池,有水有草有石,还有供龟晒太阳睡懒觉的沙地。得空时在龟池旁边一坐,他看龟,龟看他,心静身净。喧嚣世界,能静即福。

  为了医治多年当警察养成的心高气傲的毛病,他特意找了一份在一家公司看大门的工作,培养微笑的习惯,每天都需将身姿放到最低。因工作清闲无压力,开始利用一切闲暇时间阅读中外文学作品,每天保持8万~10万字的阅读量。

  读了一年多别人的小说,觉得不过瘾,开始自己写,将满脑子的故事和在现实中无法实现的愿望,还有明知是谁在害自己,却说不出来更无法反抗的憋屈,都通过小说表达出来。十多年的时间写了9部长篇小说,直写得视网膜脱落,索性辞掉了工作。

  养好眼睛以后继续没黑没白地写,出版第12部长篇小说后,获得了一个全国性的“燧石文学奖”,并在他不在场的情况下被选为市作家协会主席。其实当时他连作家协会的会员都不是。有人向他道贺,说他因祸得福。他养的满池金钱龟也值了大钱,社会上流传金钱龟治癌,一斤重的五万元,一斤半重的七八万元,二斤以上的十几万、几十万……

  他只是苦笑,至今他心里真正想干的工作还是当警察,而不是当作家。他养的龟是神物,帮他调气、养气,给多少钱也不卖。而写作是为了撒气,当不了真警察,就在纸上当个神探。

  他自觉,正是因为养龟和写作,受那么大委屈才没有得癌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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