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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雾人

时间:2024-05-08    来源:馨文居    作者:月雅  阅读:

  “阳雾人”是我们这一带的俗语,是对那种办事不靠谱、行为怪异的人的一种统称,词义与“半吊子”相近。

  我祖上居下河村,家境比较殷实。我太爷有三子二女。男女混排,我有个三爷,大号肖三,小名三乜(nie)子,他虽然不是地道的“窍货”(呆傻),但自小就是远近闻名的阳雾人。

  童年的三爷孤僻木讷,没有玩伴,冬夏敞着怀。每天吃完饭,就踢啦着鞋、拉上一根棍子上堡墙打鸟、捉蛇。逮住了就偷偷带回家,找个盆啦罐啦宝贝似的养起来,家里人没少被惊吓,他自然也难逃挨打的厄运。到了上学的年龄(十一岁),我太爷一步一打地将他押送到学堂。

  三爷被安排在靠窗的位置坐下,但他始终不瞅先生,也拒绝回答任何问话。没奈何只得“打手心”,期望用戒尺劈开混沌。可打完后,这货依旧是初始状态,整个上午脸朝窗外一动不动,一副视死如归的姿态。回家后,太爷知道了实情,免不了再来一顿狠揍。这一揍不要紧,午后他就不见了。

  家里撒开人马村里村外、井底崖下寻找了两天,愣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所有人都以为他寻了短见,我太爷更是蹈足捶胸,懊悔的用头撞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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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天早晨,正当人们接近绝望的时候,“咕噜噜噜……咚”从房顶上滚下一团黑乎乎的物件——正是三乜子,我三爷。他其实并未走远,是在人们午睡的时候从后墙爬上屋顶的,他就猫在烟囱的后面,家里人进进出出他看的一清二楚。好在是初夏,晚上不冷,他睡一阵醒一阵地熬过了两天。

  今天早上,实在饿得不行了,才试着往下攀。谁知刚站起身,就眼发黑、腿发软,不由自主地顺着前坡滚了下来。全家人喜极而泣,赶紧抬进上屋,掐人中、捶背、喂水,一气折腾后,三爷醒转过来,“呼”地坐起来,冲我太爷就喊:“爹——肚饥啦。”

  锅里焖着小米饭还不是太熟,太奶赶急揭开锅给他挖了一海碗,水缸里舀出半瓢凉水浇在里面。他俩手一楼将碗抢在怀里,在众人的围观下,三下五除二倒进了肚里:“娘——再挖点。”

  “行啦,等会再吃,先让五瞎子(村里土郎中)看看摔哪了。满福子(长工),快,快去套车。”太爷怕他撑着。

  “套逑毛车哩,走吧。”说着话,三爷“腾”跳下地,领着一干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五瞎子家。一番敲、拉、抻、捏后,得出结论:屁事没有。大伙悬着的一颗心落回肚里,但家里人从此对这个“活宝”有了忌惮之心,轻易不敢呵斥、打骂。后来,我太爷几次和风细雨地劝他去读书,都被他狼一样的目光给噎了回去。

  不去上学,和同龄的孩子又玩不到一块,三爷无所事事,每天就扎在长工堆里,吃饭睡觉也不回上房。长工下地他一次也不落下,倒不是人有多勤快,而是为了坐车、骑驴、捉蝈蝈。有时在车后面拽拽磨杠(刹车杠),就算是干活了。

  这样日出下地,日落而息地过了五年,三爷长成个大小伙子,从外表看,就是一个地道的庄稼汉。但是田地的活路他一样不会,倒是潜移默化地继承了一身的“长工文化。”粗话、糙话张口即来,抽烟、喝酒、赌博一样不落;争强好胜、占小便宜是他的挚爱:“糕软点、菜满点,工钱大点、天短点,东家的媳妇顺眼点。”他居然附和着长工这样挤兑自己的爹娘。

  有个本家兄弟逗他:“三乜子,我叔说了,让你跟哥他们念书去。”

  “念逑毛念,我又不是你姐夫,你叫我干啥我干啥。叫你把老子的逑毛就扑白了,滚远点!板打墙里掉出个夜壶,你个土鳖蛋。”三乜子一通回击给他来了个灰头土脸。

  他能干的活也就是伺弄家里的两头毛驴和一头青骡,白天放、晚上喂。那青骡是自家的草驴产下的,高大健壮,只是性子太烈,动辄尥蹶子,拉车、犁地概不认套。我太爷几次想把它掂换了,都被三爷硬扛着拦下。原因是他和这畜生一同长大,从小抚养,私交甚好。这骡子好像也知道亲疏远近,和他很亲近也愿意被他骑乘。

  那时候村里常有走街串巷的说书艺人。三乜子去听过几回,知道关二爷的坐骑叫“赤兔马”,日行千里夜走八百,神勇异常。他就给自己的骡子取了个名“青兔马”。

  没事的时候,三爷就骑着“青兔马”到村外土路上驰骋纵横一番,随着年龄增长,他的骑术日臻高超,这俩的关系也愈发亲密。在这个家庭——乃致整个村子里,大青骡才是他的“知音至爱”。

  夏日的早晨,闷热中透着习习凉风,三爷骑着骡子驱赶着另外两头毛驴来到村后河滩上。这地方水肥草美,绿树成荫,是个放牧的理想所在。他让几头牲口自由啃食,自己则掏出弹弓在树林里转悠着打鸟玩。

  “哗——哗——”半前晌,西北官道上旋风般驰来一队骑兵,马背上的“军爷”斜挎着步枪,腰间扎一掌宽的皮带,上面悬挂着细长的马刀,脚上着高过膝盖的马靴,看起来是那样的威武神勇······马队过处,荡起一仗多高的黄尘,煞是壮观。三爷羡慕不已,心底升起一股按捺不住的冲动。

  “吱——”他圈起食指,打了个口哨,大青骡颠颠地跑到近前。三爷身子一斜“刷”跃了上去,双腿一夹,冲着马队就追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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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兔马”腿长体健,跑出不到十里地就超过了这队骑兵,三爷很得意,内心有一种赢了的感觉,他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往前又窜了一段路,堪堪进了峪口。他勒住缰绳,回转身冲那些当兵的咧嘴一笑:“哥们儿——爷不送了——”说完就要抹(ma)奔子。

  可哪有那么容易,就这么一句话的功夫,那些骑兵已经赶到近前:“哎——排长你看,这小子不就是共军送给咱的俘虏吗?”

  “嗯——你还别说,是个现成的俘虏。老天爷,日海怪了啊?咱越不想立功,他还非得硬塞。得来——,带走吧,多好的骡子。”

  “驾、驾,嘭——”紧挨三爷的那个兵一脚踹在大青骡的腮帮上,大青骡一个趔趄,屁股掉过来,“啪”那兵顺势一马鞭抽过去,青骡甩开四踢狂奔起来,后面的马队呈扇形将三爷圈在中心,离谁近谁就给一鞭子。这些国军打仗未必能行,可圈一匹骡子倒是驾轻就熟,阳雾人和他的坐骑就只有努力向前的份了,看着这傻小子着急狼狈的样子,当兵的都笑疼了肚皮。

  如果三乜子瞅机会跳下来钻进山沟,未必不能逃脱,可他舍不下他的爱骑。就这样,连人带骡被“护送”到易县,成了打狗的肉包子。第二天,三乜子挨了一顿皮鞭后穿上军装,成了国军。“青兔马”被瘦猴送给了营长。

  这只骑兵隶属三十五军,一个骑兵营临时驻扎在易县。昨天他们到蔚县押送物质,返回途中捡了个漏。那个搜猴排长成了三爷的教练和顶头上司。他是湖北人,姓吉,当兵的呼其“吉排或吉头(鸡头)”。这人是个“兵油子”,脾气不太好。他教导三乜子很没耐心,一句话听不懂、一个动作做不好,不是用脚踹就是鞭子抽。三乜子本身是个“半谋(mu)子”,不知道什么是左右,也听不懂湖北话,射击时不会睁只眼闭只眼,也不会压子弹,听不懂军号也记不住口令,站岗时十回有九回往着睡······那剩下的就只有和马靴、皮鞭、枪托亲密接触了。几天下来,浑身被打得没了一处好肉,吃饭时连碗也端不住。可基本的军事技能仍是处子状态,一样也没学会。“格老子的,爷是教不了你啦,比调教牲口还难,送死的货,要不是看在青骡的面上,一枪崩了你!去,喂马吧。”

  这活三乜子倒在行,他成了排里的马夫,外带给鸡头洗脚、倒尿、擦马靴。唯一可称道的是他的大名从此开始沿用。

  一九四八年冬,三十五军被包围在新保安。骑兵部队率先突围,结果一个也没回来。肖三和其他的十来个马夫、伙夫被编入步兵班,布置在城外工事里。共军的炮火一波接一波,从没间断。周围不断有人被炸飞,掩体几乎夷为平地,他的耳朵生疼,就从裤腰里抠出些棉花堵起来。

  肖三上阵地就是凑个人数,他根本不会瞄准打枪,也不明白人和人没仇没恨的为啥要往死里打?在他看来,那些红着眼与共军死磕的家伙都是疯子。这仗打输打赢和你有逑关系······这样想着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黎明时分,解放军打扫战场。一个小战士听到呼噜声,把他从土堆里扒出来。他不知道那些同伴是死了还是跑了。

  战俘营里,肖三受到礼遇,没人打也没人骂。每天除了训练就是上课。教官称他同志,和他头对头吃一样的饭;手把手教他识字、瞄准、射击,间或亲切地与他开个玩笑、聊聊家常,有个女干部还主动为他理发、洗衣服。

  通过学习,他知道这些共军——现在叫解放军,是穷人的队伍,是为满福子他们谋福利的。长官(这里称干部)个个是好人,没有架子也不吆五喝六,每逢开口必称同志。肖三知道这是个好词,他感受到被尊重的滋味。

  一个月的集训很快结束了,肖三同志因改造积极、进步明显,被分配到华野某部骑兵连当饲养班长。在这里他有幸见到了自己的大青骡子。它现在是一匹标准的战骡,也是个名副其实的勇士,它是连长的坐骑,平时,连长除了开会、睡觉,和它几乎是形影不离,吃个馒头也要掰出一半喂它,肖三在心里为大青骡庆幸。

  饲养班长官不大,责任不小,手底下有十几个战士,管着八十多匹战马,还有数不胜数的装备和随时调配的草料。肖三忙得整天脚后跟打屁股,但他心里快乐,工作起来劲头十足。每天早晚,他必定将每一匹战马观察审视一遍,哪匹不进食,哪匹不饮水、哪匹该换掌、他都心中有数,而且现场扯着兽医处理。

  他的勤恳和负责,使所有战马焕发出生机,全连没有一匹趴窝的病号。每逢大的作战行动,列队一亮相,战马的精、气、神远远强过其他的连队,肖三由此引起团长的注意。

  团长叫李敖,骑兵出身,也是个爱马的马痴。在这个团里,谁懂马、爱马、会保养马谁就是英雄。一年后,他提拔肖三做后勤科副科长,主管军马饲养。

  肖三肩上的担子一下子增加了十几倍,他更忙了,每天转马棚转到深夜。后来,他抽调一个班的战士将全团近百匹弱马、病马集中在一起进行诊治疗养,养好一匹送还一匹,从根本上解决了各连的累赘。

  一个月后,此举在全师推广,肖三受到通令嘉奖,记二等功一次。

  随着解放战争进程的加快,国明党腐朽政权如摧枯拉朽般地土奔瓦解。这期间,肖三所在的骑兵师从华北平原一直打到福建、广西,转战大半个中国。大概是五四年,骑兵师整编归建内蒙,肖三任师后勤处副处长。

  不打仗的日子是枯燥乏味的,那些战马在草原上自由奔腾,饥了吃、渴了饮,想得点病也得不了,基本没肖三啥事。政治学习他如听天书,抵触之情溢于言表;忆苦思甜吧,他没受过苦也没挨过饿,而且还是地主子弟,不讲还好,讲出来净弄笑话。

  部队里有他不多、没他不少。而且,他的表现通常是些负面典型。首长念其有功于革命,一般都睁只眼闭只眼不予深究。一九五七年全军整编,肖三申请回乡参加建设,没费周折,很顺利地被批准转业到大河乡任武装部长。

  从他不辞而别到转业回乡已经整整十个年头,父母均已作古,大哥在当地小学当老师,四弟在生产队务农。肖三的突然现世让他们恍如梦中,悲喜之情自是难以言表。家里的房屋、田产已经被分给了贫下中农。大哥、四弟两家人就挤住在曾经的长工屋里(三间下房)。肖三在堂屋凑合了一晚,第二天就去报到,从此吃住在乡政府。

  地方上的工作环境相对宽松。武装部长一年征一次兵,剩下的就是组织民兵打靶训练。上级需要报送的材料他不会写,催急了就甩给那些小年轻,冲老革命的牌子,这点面子他们还是给的。没事的时候,肖部长就倒背着双手悠哉悠哉地到田间地头溜达。他不爱搭理人,可对骡子感兴趣,兴致来时会央求人家骑上漾一遭,感觉甚爽。下来后,免不了来一段点评:“这是个驴骡(驴下的),前腿短,一蹦一蹦的,跑不快,不适合做战马。”

  “这家伙是马骡(马下的),腰软。跑起来平稳,调教调教是匹好马。”

  乡妇联(妇女主任)叫刘桂芝,性格耿直热心肠。她男人在相邻的另一个乡当副乡长。肖三没心没肺,每天晃出来晃进去的咋看也别扭。好歹是个领导,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婆娘总让人觉得恓惶。

  她有个妹妹叫刘桂兰,二十八岁,在村里担任着支部副书记,外号刘胡兰。因为长相姣好、眼界高、挑过了头,成了老姑娘。

  姐姐刘桂芝在心里把她和肖三一比量,觉得这肖三除了性格僻一点,年龄、长相、职务都与妹妹般配。于是,在一个假日的晚上他包好饺子备了几个硬菜,让丈夫请肖三过来吃饭。

  肖三不善言辞,见了好吃的也不谨让,闷头就吃喝起来,工夫不大桌上的饭菜就下去一大半,刘桂芝夫妇基本没动快。看看火候差不多了,刘桂芝开口问到:“肖部长,你有意结婚吗?我给你介绍个对象。”

  “昂——我说你不会平白无故地请我吃饭,感情是这事。咱是个窍货,没人行(嫁)。”

  “咋没人?我有个妹妹,岁数和你差不多,长相也还拿得出手,是刘庄村的副书记,你若愿意明天就见见面,行了就处,不行拉倒。”

  “啥行不行,母的就行。你妹妹我见过,挺俊,和我般配,她愿意我就愿意,啥时候办喜事?奧——这回你成我的大姨姐了,哈哈哈哈,大姨姐对半撇。哎,姐夫,有酒没(mo )了?再取一瓶,这喝的腥不腥、淡不淡的。”

  嫁娶之事久拖不宜,刘桂芝紧锣密鼓地两下张罗。喜日子定在下月初六。

  每月两块钱在大河村租了一堂一屋两间房,刘桂芝领着乡里的几个年轻人进行了简单的整修、裱糊,添置些锅碗瓢盆,新房就算搞定了。

  肖三这边,送给老丈人一百六十六块六毛六的彩礼,给新娘买了一块全钢手表,一身秋衣、一身绒衣、一身列宁服,两双“小板鞋”;肖三自己做了一身毛兰华达呢制服,托嫂子缝制了一薄一厚两套被褥。这些年赚下的家底就花得见了底。

  婚礼简朴而热闹,乡长做主婚人,食堂里摆了四桌,两家亲戚占一桌,其余的都是乡村干部。靠墙的一溜椅子上摆放着来宾的贺礼有线毯、枕巾、脸盆、镜子、茶壶、暖水瓶、马蹄表、水桶、扁担等不一而足。大姨姐最抠,礼品就两个小褥子,而且是照实的小——比屁股大不了多少,用的还是旧棉花也不太厚。酒酣耳热之际,有个调皮鬼拿这小褥子盖在肖三头上。

  婚后的生活温馨而充实。不久,妻子刘桂兰上调到乡广播站,这是大姨姐的功劳,她在书记那说话一向有风。夫妻俩双双在乡政府上班,朝夕相随,成了人人羡慕和称颂的对象。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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