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驴子的黄金时代

时间:2023-10-13    来源:馨文居    作者:唐风汉韵  阅读:

  01

  闲暇乱翻书,偶尔读到《唐诗纪事》一句“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上”,整个人一下子便被这句魇住了似的怔在那里。

  虽然今天是冬至,但窗外阳光灿烂,最低气温也只有零下二度,完全没有冬天的样子,更别说风雪了。这句“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上”到底该从何说起?

  诗思、诗意、诗趣,怎么就和灞桥的风雪,尤其是和行走或停留在灞桥上的驴子联系在一起?

  于是我搜度娘。

  原来此句最早并非出自《唐诗纪事》,而是宋人孙光宪的笔记小说集《北梦琐言》,说的是唐相国郑启喜欢写诗,有人问他近日是否有新作,郑启回答“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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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处是找到了,可我最想寻找的解释并没有找到。

  知乎,豆瓣,百度。一番忙碌后终于弄了个一知半解:原来这灞桥就在西安(古长安)郊外,古人出京,亲友相送,掬一把chanmian的泪也罢,喝一杯豪壮的酒也好,最终都将是“挥手自兹去”一别千万里。

  古时交通不便,异地交流只能靠鱼雁传书,所以一别再相见不知何年何日。也正因如此,古人的“别”与“送”不论从仪式感还是内容实际远比我们今天更郑重其事,这就不难理解古诗当中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咏别”诗。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栈桥、长亭短亭、驿站就成了话别的地儿,时日堆积下来,这些地点就有了超出物质的意义,让人一看到类似的字眼,心里就自然涌上浓浓的离情别意,脑海里就立刻浮现出送别的画面和场景。而在灞桥之上,风雪就是诗人亲历或者营造的送别的环境了,在那风雪当中,送别骑驴将行的朋友;在灞桥之上,迎风冒雪,举一碗酒,道一声“珍重”,折柳枝看来也只是个象征了,那秃了绿叶的柳枝就像抽去所有修饰的心绪……

  只是,这极富诗意美的“话别”怎么就和人们嘴中又丑又蠢又倔又无能的驴子联系在了一起?

  坐轿不是更富贵排场,骑马不是更豪放潇洒,为什么如此雅致的诗意偏偏落在了驴子身上?

  顺着这条线探究下去,挺有意思。

  轿子出行短途还可,但要是长途跋涉,如果不是王公贵胄,这阵势谁能消受得起?诗坛留名的大都是文人,而以诗文出名的绝大多数落魄寒酸,“文章憎命达”,自古以来钟爱写文的大多迂腐穷酸,王公贵胄的即使偶尔玩一把,谁又真会呕心沥血写什么诗?

  马和驴相比,身架高大威武自带几分豪气,与马相关的想象更多是疆场浴血的铁甲将士,往往是万马嘶鸣刀光剑影的画面,如果让马置身在弥漫着chanmian低回“小资情调”的诗歌里,除了和文人的身份不太相称之外,多少还有些纡贵降尊的意思。

  而驴子就不同了,它身架矮小,气质天生带有几分寒瘦,又上不了战场立功,也就配驮着些小文人到处溜达吟些酸诗。

  寒瘦的毛驴驮着嚼醋的诗人,岂不是“天作之合”?

  也许正因如此,才有了“李白骑驴图”传世,杜甫才吟出“骑驴三十载,旅食京华春”这样的诗,那苦吟诗人贾岛骑在驴背上一边行走,一边冥想着“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在他“推”与“敲”的痴迷懵懂里忽略了身外的世界,以致于自己的毛驴冲撞了当朝高官韩愈,所以才有了高官韩愈与落魄诗人贾岛共同“推敲”的奇闻逸事。

  据说那个为写诗而呕心沥血的李贺也常常骑头瘦驴,每想到好的诗句便摘路旁树叶记录下来装进随身背的锦囊里——他虽然写了不少“马”的名诗,可这些脍炙人口的诗句却极有可能诞生在驴背上,仔细一想很有意思。

  其实不光诗人,这模样怎么看都有些丑怪的驴竟然也是画家的爱物,比如黄胄就以画驴闻名天下,赵望云更是因为画驴出色而被人称为“赵望驴”。

  最奇葩的莫过于那个八大山人了。“竹林七贤”是七人,“八大山人”却不是八个,这只不过是清初画坛名僧朱耷的号而已。要说这朱耷真够怪,拿什么来称呼自己不好,他却偏偏就喜欢上了驴,直接以驴自号,这口味确实不是一般地重。每次完画落款,他除了直接用“驴”之外,还有“驴书”“驴屋”“驴汉”甚至“技止此耳”——哈哈,这哪里还是自嘲,简直是自黑,黑得决绝,黑得彻底,黑得无与伦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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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再来看朱耷这个名字,是不是感觉很诡异?“耷”者,大耳朵也,哈哈,原来这朱耷觉得自己就是一头大耳朵驴,再联系他的身世,再联系“技止此耳”,作为明皇室后裔的朱耷内心的苦闷恐怕也就昭然若揭了。

  02、驴子背过的那些黑锅

  其实,驴在人们心里形象可真不怎么好,不要问我为什么。恐怕连驴自己都纳闷不知怎么就得罪了人。

  要说干活,驴出的力并不比牛马少,虽然它的个子不如牛马大,但耕地拉车也少不了驴的身影,除了田地里忙活,没听说谁家套上牛马推磨吧,驴忙完地里的活儿,回到家可能又被女人们牵到磨盘旁蒙上眼套,一圈一圈地推磨磨粮食。可牛马进了十二生肖,猪狗进了十二生肖,就连人们根本就没见过的龙也进入了十二生肖,却唯独没有驴啥事儿。

  没进生肖也就没进吧,可平时也没听到多少夸奖驴的话啊,一提牛那就是任劳任怨老黄牛,一说马那就是一马当先万马奔腾的英雄气概,好话榜上哪有驴的影儿?

  是人们忘了驴吗?好像也不是,为什么那么多的粗话、脏话、下流话都和它连在了一起?

  如果骂哪个人长得丑,顺口就是一句:“你看他那驴脸,吓唬鬼啊!”——脸长的可不光驴啊,牛脸马脸都不短,怎么就单单骂人家驴?

  如果哪个人没办成事儿或者办错了事儿,往往会被暴怒的上司或者师长吼一句:“你这头蠢驴!”

  要是哪个人脾气倔,谁也劝不动,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那一类。人们会无奈地叹息:“唉,别提了,他这人,属驴!"

  还有那句骂人懒的话:“懒驴上套,不屙就尿。”偷懒的牲畜就光驴么,那拉车的牛马难道就不偷懒么?怎么偏偏把“懒”和驴联系在一起了呢?还有不愿上套的牲口可多了,恐怕也不光驴,怎么就不骂那死也不进套的马驹子和牛犊子……

  粗野的话就更不用说了,两个人骂急了眼,恨透了,猛不丁牙根子里挤出一句下流话:“你个驴X的!这骂的可不光对方了,连对方的老爹都拐带成了驴。

  一个人的本事使尽了,再也想不出别的法子,用句歇后语“变戏法的下跪——没招了”,同样的意思在我们这里简洁成了三个字:驴了吧!——要说起这个词儿的来源,大概得追究到唐朝的柳宗元,这位老先生被贬期间闲得无聊不是写过一篇寓言《黔之驴》么,这三个字大概就是“黔驴技穷”的变体。

  “久在江湖漂,哪有不挨刀。”人长这么大估计都会给自己混三两个绰号,你身边有没有熟人、朋友或兄弟被喊作“老驴”?不用说,那个家伙一定很各色,说话行事和大家不一样儿,“羊群里跑出一头驴来,愣充什么大个儿”。

  为人处世过河拆桥不好吧,比过河拆桥更狠的,当然是卸磨杀驴——出完了力流够了汗,宰了吃……

  03

  和驴有关的好事当然也有,不多而已。

  国外有本很著名的书叫《伊索寓言》,里面就讲过一篇《驴子和狼》的故事。

  一头驴正在牧场上吃草,看见一匹狼向他冲了过来,驴紧张了一阵子便装出瘸腿的样子。狼来到跟前,问驴是怎么瘸的。驴说:“过篱笆的时候,一根尖刺扎了腿。”

  “你不知道我要吃你么?”

  “知道啊,可我跑不了啊。狼先生,你在吃我之前,先把刺拔出来吧,免得你吃时扎破了喉咙卡住了嗓子。”

  狼一想也对,便信以为真,便举起驴腿,聚精会神地察看。

  驴用蹄子对准狼的嘴一踹,把狼的牙齿踹掉了。

  狼吃了苦头,说道:“我真是活该!父亲教我当屠户,我为什么偏要行医呢?”

  这个寓言讽刺狼却赞美了驴,我想大概能扭转一点人们对“蠢驴”的印象吧,至于会不会因此造出“大智若驴”这样的成语来,也未可知。

  在我们国内,关于驴“正面形象”的传说也有几个,最出名的当然得属“八仙过海”中的张果老,这位神仙不光倒骑驴,边骑边赏景儿,更妙的是他骑的驴可以折叠,不骑的时候叠起来掖在口袋里。多省事,不用喂草,当然也不担心他撒尿拉屎。

  咱先不说驴折叠不折叠的事,单凭它竟然和神仙扯上了关系,有了仙味儿,有了神气儿,足够让人崇拜了吧,保不准会有人跪下磕头,求他神驴爷爷赐给他点别样的福气。

  更让毛驴感到兴奋和荣耀的可能是阿凡提。如果说张果老是神仙,凡人总觉得难得一遇。可这位诙谐幽默的新疆兄弟成天骑着一头小毛驴走街串巷是不是很接地气儿。

  一说阿凡提,除了他的头巾他的胡须,当然离不开那头小毛驴。牵也好,骑也罢,哪怕人家愿意扛着,那都是阿凡提和毛驴的事儿。

  记住不是马,不是牛,不是骆驼,也不是骡子,是驴,毛驴!

  拍着心口窝问自己:这天底下谁敢说自己比阿凡提更聪明、更诙谐、更滑稽、更乐观……不管是斗富豪还是贪官甚至愚蠢的皇帝,这位和小毛驴形影不离的阿凡提都让人捧腹大笑取得胜利!

  记住,以后可不能再骂驴蠢了,小心阿凡提找你。

  04

  鲁迅先生笔下有个阿Q,他不光被赵太爷骂得七窍生烟,被假洋鬼子的哭丧棒揍得满地找牙,就连他向来看不入眼的阿D和王胡竟然都不把他当回事儿,腮帮子被人揍得像发面团子,这事要放在一般人身上简直没法活,可人家阿Q抖擞一下身子,好似抖喽一下衣上的尘土似的来一句:“老子祖上曾经阔过……”然后百烦俱消万事大吉。

  这阿Q的祖上阔没阔过不知道,但我记得那个王小波确曾写过一部意淫明显高于现实的中篇小说《黄金时代》,印证了在每个人梦中都会出现自己的黄金时代这个事实。

  一贯被人嘲笑的驴当然也有属于他的黄金时代,那个时代便是两汉魏晋。

  那可是一个遍地都是奇葩人,处处都见奇葩事的奇葩时代!

  东汉末年“建安七子”中的王粲是大家公认最富才华的人。他不光有才华,为人也很诙谐,例如当他高兴的时候,就喜欢学驴叫,常引得大家捧腹不已。东汉末年,王粲病死,时年41岁。

  作为王粲最好的朋友,后来登基被人称为“魏文帝”的曹丕不胜伤感。

  曹丕为他举行了隆重的安葬仪式后,带着这批文人雅士去祭奠王粲。在王粲墓前,曹丕祭拜完毕后回头对大家说道:“仲宣(王粲的字)平日最爱听驴叫,今天就让我们学一次驴叫,为他做最后的送别吧!”

  曹丕说完就率先学起驴叫来。其他人也先后学了起来,于是王粲墓前便响起一阵响彻历史的驴叫声。

  《世说新语》中有《驴鸣送葬》短文,原文如下:

  “王仲宣好驴鸣。既葬,文帝临其丧,顾语同游曰:‘王好驴鸣,可各作一声以送之。’赴客皆一作驴鸣。”

  在这之前,身为皇帝的汉灵帝也非常喜欢驴,史书记载:

  灵帝于宫中西园驾四白驴,躬自操辔,驱驰周旋,以为大乐。于是公卿贵戚争相仿效……贾与马齐。

  “养驴数百头常自骑之,驭驰遍京师,有时驾四驴入市。”当时有人对皇帝爱驴很反感说道:“驴乃服重致远,上下山谷,野人之所用耳,何有帝王君子而骖服之乎?”

  我没搜到汉灵帝是怎么回答的,但我猜测他心里一定很是不愤:老子爱驴,干汝等何事,谁特么规定的皇帝就不能爱驴?

  如果说在印度遍地乱逛的牛是神物,那在汉灵帝期间,这驴大概也有了灵异的气质,先不说驴的价格竟然高得与马并列,单想一想这京城甚至皇宫里到处充斥着驴的影子,王公贵族的喧笑与驴的长鸣混在一起。那是一种何等奇葩的图景啊!

  无独有偶,还是东汉,有一位大臣叫戴良,他是历史上出了名的大孝子。他的母亲非常喜欢听驴叫,戴良为了让母亲高兴,从七八岁起就跟在驴屁股后面,潜心琢磨驴叫这“独门绝技”。功夫不负有心人,戴良终于学会了各种驴的叫声,那驴鸣简直比驴都更驴——据说有一次,戴良学了几声公驴的叫声,结果他这边尚未叫完,那边邻居家的几头母驴就按捺不住荡漾的春心,一个个上蹿下跳,蹬腿尥蹄,挣脱了缰绳直奔戴家而来(谁说驴不懂得爱情?),看得戴母哈哈大笑。

  西晋人王济——这可不是一般人,他爹王浑位列三公,而他本人更是晋文帝司马昭的女婿,典型的皇亲国戚。王济才华横溢,爱好弓马,勇力超人,他认为驴鸣之声可以寄托哀思,特别喜欢听驴叫。

  《世说新语》对此也有记述:

  孙子荆以有才,少所推服,唯雅敬王武子。武子丧,时名士无不至者。子荆后来,临尸渤哭,宾客莫不垂涕。哭毕,向灵床曰:“卿常好我作驴鸣,今我为卿作。”体似真声,宾客皆笑。孙举头曰:“使君辈存,令此人死!”

  说的是西晋诗人孙楚(字子荆,221—294)倚仗自己有才能,很少推重并佩服别人,只是尊敬王武子(名王济,字武子)。王武子去世,当时有名望的人都来吊丧。孙子荆后到,对着遗体痛哭,宾客都感动得流泪。他哭完后,朝着灵床说:“你平时喜欢听我学驴叫,现在我为你再学一学。”孙楚学驴叫的体形与声音都很逼真,在场的宾客们都笑了。笑声让孙子荆怒不可遏,抬起头斥道:“老天真是不睁眼,怎么就让你们这群家伙活着,却让这个人死了!”

  假如驴有记忆,它家族这份无上的荣誉一定会让所有的驴们自信心爆棚,面对众人的嘲讽和指责,它们肯定会昂首向天,声迸如滚雷:“昂——嗯——昂昂,昂——嗯——昂昂!”

  听懂它们在说啥——

  “龟孙子,你们懂个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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