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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的骨髓

时间:2023-10-05    来源:馨文居    作者:刘乐牛  阅读:

  罐罐茶是苦的,罐罐茶所营造出来的浓浓的亲情,却是那般让我怀念!大多是吃过晚饭后,劳累了一天的爷爷,边喝着罐罐茶,边在沙盘里用削成笔状的木棍教我认字,待我把他要求的字能念下去了,就给我讲故事,我对文学的最初热爱,正是来自他潜移默化的影响。

  中国是茶的国度,在中国的文化里,茶是高雅之物,“茶趣”“茶艺”这些字眼,总让人联想到琴棋书画之类,而文化人谈茶时,也总是把茶提升到艺术情趣、人生境界甚至天道禅机的层面上来说。但我要提到的罐罐茶,即西海固大部分农村人常喝的那种,说什么,也与这些沾不上边。

  仅拿茶具而言,宜兴的紫砂壶是多么空灵古拙,景德镇的白瓷杯子是多么雅洁清静,而罐罐茶所用的器具——茶罐,只需一个类似铁罐头盒的东西,随随便便就能做一个。用这么简陋的东西已很对不起茶了,却偏偏还要在罐罐茶的前面加个“熬”字,动不动就是“熬罐罐茶”去!

  喝茶者的这种粗糙态度,也许为高雅者所不齿,但在我看来,这种粗糙态度,正是我的父老乡亲们,能在那苦甲天下的土地上生存下去的原因。任何形式上的讲究都是要有本钱的,太多的苦难告诉他们,只有宽容生活、迁就生活,才能让有限的物质保证他们最基本的需求。也恰恰是这种粗糙,才使他们在茶的喝法上,从一开始就抛却了茶的含蓄和温婉,以“熬”这个近乎野蛮的动作,切入到了茶苦涩的骨髓上。

  几朵简单的柴火,就能让非常便宜的砖块茶,在半罐清水里慢慢地沸腾起来。那白色的茶沫,那不小心制造起来的烟尘,混合在一起飘得满窑洞都是。但这有什么,他们依然会对着茶杯“噗噗”地吹上几口,就着一块烤干的馒头很舒畅地喝下去。他们一罐接一罐地熬,一杯接一杯地喝,单调而乏味的生活,于是也好像在他们的慢条斯理里,变得缓慢而意味悠长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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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他们不会品茶论道,“品”字太雅,“道”字太深,他们握着黑糊糊茶杯的手上,布满的只是老茧和裂口,他们满脸沧桑的皱纹里,夹藏的只是生存的疼痛与无奈。他们大多谈论的是东山的荞麦、西坡的洋芋。这粮食在他们的感情上搅起了什么样的滋味,与“道”风牛马不相及。然而,他们的精、气、神,又确确实实地于他们的细咂慢咽中,与茶的品质溶成了一体,这是苦难中的共溶,也是本质上的相亲。

  我从小看惯了父老乡亲们喝罐罐茶的神态,还真想象不出,一双细皮嫩肉的手,捧着黑糊糊的罐罐茶,会是怎样的神貌不合?

  从我记事的那天起,爷爷窑洞的红胶泥炉子上,就挂了个茶罐,只有拳头一般大,由于烟渍茶垢作用,里外都黑糊糊的,要不是有个铁丝拧成的长柄,真会误认为是一个烧焦了的洋芋。天还没完全亮,爷爷就拿它熬茶喝。那时我还小,不明白爷爷为什么天不亮,就喝这么苦的东西。现在想来,在那个年代,对于既是地主又是臭老九的爷爷,这是多么必要的一种习惯。这茶不但可以疏松筋骨,暖和脾胃,还能于漫漫岁月中,以散发的热量,给他虚拟出微弱的希望和短暂的信心,以酽酽的苦涩,让他找到活着的感觉,这样就可在自我欺骗中更好地去承担繁重的苦力。

  教我识字、给我灌输了很多人生道理的爷爷,在我二十岁那年就去世了,但他在晦暗的晨光中边空腹喝罐罐茶,边盯着炉火抽旱烟的样子,有时会猛然掠过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后的岁月,以我童年时的画面浮现在我的眼前,每当此时,我的泪水总在眼眶打转。他那么有知识,又那么慈祥、和蔼,他的大半生却那么苦。听母亲说,修什么水库的时候,饿得连炕都上不去,晚上还要当做牛鬼蛇神被拉到会场上去批斗。我真不知道,常常熬罐罐茶的他,是怎么熬到给他平反那一天的。

  不过话说回来,从那个年代熬过来的人,又何止爷爷一个?他们为什么熬得那么苦?翻过去的历史已经给了回答。但西海固人们,这些年却仍然在连年的干旱里熬着。那刺眼的太阳下光秃秃的山梁,那铁锈一样爬伏在田里的麦子,把他们对土地深切的爱,熬得那么焦虑,又那么茫然无边!有时想起来,觉得以熬罐罐茶为嗜好的他们,何尝不是被命运像罐罐茶一般地熬煎着?

  罐罐茶是苦的,罐罐茶所营造出来的浓浓的亲情,却是那般让我怀念!大多是吃过晚饭后,劳累了一天的爷爷,边喝着罐罐茶,边在沙盘里用削成笔状的木棍教我认字,待我把他要求的字能念下去了,就给我讲故事,我对文学的最初热爱,正是来自他潜移默化的影响。他讲故事时有声有色,尤其在说评书时,邻居家的孩子都会闹闹哄哄地挤着来听。而此时的奶奶和母亲,也都坐到炕上围着煤油灯做针线活了,她们也会拿来杯子,兑些水喝点淡茶。我和妹妹总是在这当儿,不失时机地凑过去黏糊在她们跟前,我还会时常把头上或胳膊上摔出的疙瘩指给她们看,我喜欢听她们的抱怨和指责,我能从中体会到被爱着的感觉。之后我会钻到爷爷的被子里装睡,直到讲完故事的爷爷,挠我的痒痒时,我才会笑着睡到奶奶跟前。

  大多从那片土地上长大的农村孩子,都有类似的经历和感觉,我再说可能就啰嗦了。总之,我是在罐罐茶的熏染下长大的,它虽然登不了中国茶文化的大雅之堂,但在我的生命里,它已转化为一种悠远而温馨的记忆,一种岁月冲不开洗不掉的情结。随着年龄的增长,因工作关系很少能回家的我,越来越怀念它,怀念它那份阐释苦难的本真,更怀念弥漫在它周围的,那种比茶更浓的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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