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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岭二题

时间:2024-01-14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 南书堂  阅读:

  草木是山的衣衫,土层是山的肌肤,石头是山的骨架。人因骨而直立,山因石而挺拔。秦岭的众多山峰巍峨雄伟,气象万千,那些裸露的石头,让秦岭更显风骨,更具意蕴。它们向万物传递着怎样的信息?是力与美、沧桑与坚韧的默默独白,还是某种至伟的追求与责任的铮铮宣言?

  我的家乡商洛在秦岭南麓,我们这儿就有不少这样的山。一些山,从谷底到山腰,林木茂盛,再往上植被渐次稀疏,石头却多了起来,有的像山自身长出的蘑菇,硕大而白嫩,想去采摘,任何一朵,却难以撼动;有的像天神从哪儿搬来摆上去的体量不同、造型各异的座椅,谁都可以去坐一坐,体验一番君临天下的感觉;有的像家乡人放牧的羊群,悠然地撒欢,恬然地吃草,或聚或散,任性得唤也唤不回来。还有一些山,是名副其实的石山,或青灰或洁白,通身光滑,如同一口倒扣的泛着金属光芒的巨钟,人无法敲响它,无法攀登上去,人就想不通它怎么允许一棵苍劲的松树横空斜出,为鹰鹞们建造了一个舒适的空中驿站。而另外一种石山,并不高迈,却逶逶迤迤,像缩版了的整个秦岭山系,又像体形放大数倍的一列火车,岿然不动里似有行进之象。

  一千多年前,大诗人白居易从我家乡经过,他在给朋友的诗里有一句:“我有商山君未见,清泉白石在胸中。”白居易只是一个偶尔经过此地的旅者,满目的景象足以兑换成他向朋友炫耀的惊叹和赞美。而我家乡的人们,祖祖辈辈跟这些山石和石山厮守一起,心境自然复杂得多,对它们崇敬如神灵,又躲避若鬼怪,爱着它们的温厚、亲切,又恨着它们的高峻、贫瘠,这些山便被冠以白羊山、卧虎岭、莲花峰、滚牛坡之类的称谓,和身边的亲人一样,有了不可忽视的名分。久居秦岭山中的我,在和它们的接触、对视里,业已形成的稳定关系,令我们时而相互倾吐心声、抚摸安慰,时而各想各的心事、相对两无言。

  但要真正认识这些石山的全部,一直都很难,就像山和石头对我们的认识。商洛到西安,以前得一路颠簸翻越好多山脊,穿过好多峡谷。峡谷两边的山多是石山,随处可见笸箩大甚至一间房子大的圆石夹在悬崖的石缝之间,随时可能滚落下来,它们也一直做着这样的努力,却成千上万年卡在那儿,我每次见到,似乎都能看出它们的憋屈,一种比人的憋屈更难以释怀的憋屈。但我也从一个圆石身上看到了类同于人的豁达——它允许身下的缝隙冲出一股水——也许水能替它走得更远,帮它完成夙愿。一小股水真的不负重托般与更多水流汇成一条小河,河里的白石们就借势拼命向下游挪动。嗬,它们也有要去寻找的诗与远方!那些挪不动步子的,就让溪流荡起浪花,响起歌声,又吆喝风啸、兽吼、鸟叫和蛙鸣加入进来,原本寂寞荒凉的峡谷便有了律动的交响。我想,这里事物们演奏、合唱的,应是世间最古老的乐章吧。秦岭山中的道路经由隧洞和桥梁串连不断升级改造后,人们几乎不走这些峡谷了,我之所以还会时不时绕道而来,喜欢在水边的白石上坐坐,峡谷一刻也不曾停歇的天籁之韵,当为最大诱因。

  请允许我的思绪跟着水流和石头一同向历史深处的峡口游走吧。白石们终于来到峡口,但白石们不走了,似在等待什么。这里平缓而开阔,当它们的视野里出现了最初抵达的人的身影时,人也一眼看中了它们。这一相互看中的瞬间,成了一个遥远年代的大事件。白石们开始变作一座座石屋、一件件石具,同人休戚与共起来。此景在秦岭山里一再复制、延展,袅袅炊烟如秦岭上空吹不散的云。我虽没有住过石屋,但小时候家里养牲口的猪槽牛槽依然是石头凿的,碾场、磨面用的也是石碌碡、石磨子。我去过秦岭腹地一个叫达子梁的地方,整个村子至今还完整存留着元末明初修建的几十处石屋,连屋顶也是清一色的石板,颇为壮观。在生产力水平低下的漫漫时光里,秦岭的石头对人的重要性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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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与石的故事还在继续。那些做了石屋的石头算是找到了归宿,另一些却秘密地做起自我修行的功课。它们在化石为玉,化平凡为神奇。玉什么时候被人发现的,已无从可考,但它一出世便被当作高贵和财富的代名词,却毋庸置疑。住上石屋的人们因玉的加持,生活的品位又抬升了一级,纵然不是王子公孙,也会生出几分王子公孙的自得。秦岭的玉多集中于蓝田一带,天下就有了一种别的地方没有的蓝田玉。“岂须和氏璧,自有蓝田玉”“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神仙昨日降都门,种得蓝田玉一盆”……。蓝田玉不仅盛行于市井生活,而且广受诗家垂青,遂成寄托家国情怀的热词。而那些未能修炼成玉的秦岭石,被人们开采出来,成为用途更广泛更接地气的大理石,成为炼冶金银铜铁钼锑的矿石,成为农耕文明向工业文明演进的基石。

  然而,我常常跟着家乡人一起埋怨秦岭,埋怨遍地的石头咋就不能全是金子。埋怨的时候,我便隐隐看到石头们那诡异的表情,像讥笑,像争辩,像不置可否,像欲说还休,我看不准,看不透,却再也不敢小看。

  近些年,在很多城市公园、著名景点,我都能看到来自秦岭的石头,它们成了公园的镇园之宝,景点的招牌和门面。我住的城市,几乎家家客厅都摆放了石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石”。石文化可谓真正走入了寻常百姓家。我书桌上就摆着两个从丹江捡回来的石头,我写作卡壳了,看一会儿上面的图案,突然就来了灵感。哈,它俩竟这么奇妙,参与我的思维这么深。

  也有谁都搬不走的石头,比如华山。这座险到极致、奇到极致、美到极致的秦岭石山,谁都喜欢,谁都不敢独自拥有,它便成为古往今来、人神共赏的天下奇山。别的不论,单说与它有关的神话故事,为何如此生动,如此令人信服,看看它原生镜像的形状、惟妙惟肖的神态,你心里就有了答案。你惊叹也罢赞美也罢,华山始终沉默着,整个秦岭也沉默着,默默做着它们该做的事情。

  草 药

  秦岭之中无闲草。它们就像天上的星星,哪一颗都在夜里发光;就像地上的人,哪一个都以自己的方式忙碌着、生活着。秦岭的小草,聚合起了秦岭的纷杂繁复、浩大之象,又守着每一株个体的卑微和本分。无用便是大用,天地间的至理,这些小草,随撷一株,都是例证。

  小草的大用,并非勉为其难地去做栋梁,而是治病救人的药材。有关资料显示,秦岭的草药多达三千二百多个种类,乃名副其实的中草药天然宝库。这是作为一个秦岭中人的自豪,而我却愧疚得很,竟只认识其中几十种,百分之一多一点吧。

  小时候,每每经过公社的收购站,我都会看到提着篮子背着背篓或拉着架子车排成的长长的队列,那是人们交售药材的情形。交了药材出来的,往往一边数着攥在手里的票子,一边布着脸上的喜色。这情形一次次触动了我,我想我也要去挖草药,要在脸上布上那样的喜色。

  挖草药先要识得草药,这对秦岭山里的孩子来说并非难事,我和一帮小伙伴去到村子后面的山上,我们一眼就认识好几种。草药大都开花,鲜艳夺目的花朵亮着它们不同的身份,开黄花的柴胡、板蓝根,开紫红花的黄芩、丹参,以花辨药让我们很快有了收获,我们最先也只挖这些开着花的草药。但我们是每年暑假里才能上山的,有的花期早过了,有的还没开,而我们又不满足于只挖那几种草药,就另辟蹊径,按叶子和枝干的特征来辨认。这样,叶子光滑绵软的秦艽、叶边带刺的苍术、枝干高挑的地榆、一身藤蔓的黄姜,也被纳入了我们的视野。我们还根据所了解的草药生长习性,知道了山脊、山腰、山洼可能生长什么。比如防风、远志喜干燥,要在地坎上找;而党参喜阴,须到山洼的树丛去寻。党参价格贵,都想挖到,能不能觅见,得靠运气。人们说我们这一带的秦岭山中长有灵芝,更金贵,堪比仙草,当年秦朝的四位世称“商山四皓”的大学士就采到过,刚好我们小伙伴当中有个叫灵芝的丫头,我们就心心念念地想它出现在面前,看看它和灵芝丫头谁好看,结果时至今日,谁也没在后山里见过。

  挖草药的最佳时间是一场雨后的两三天里,地皮松软,省时省力。但这几日容易起雾,特别是早晨。我和伙伴们分散在山间,互相看不见,饭时下山回家了,我们就漫山遍野地呼唤,然后集合于某个地点。我们之间的呼唤现在想来很有趣,不仅要喊谁的名字,还要缀上一句古诗。那时课本上学不到几首古典诗词,可我们的语文老师通过延伸阅读的方式,教给学生不少。学来的古诗成了我们邀约玩耍的暗号,代替了以往被父母识破的仿猫叫或者鸟鸣。门外出了上句“两个黄鹂鸣翠柳”,我接“一行白鹭上青天”,就对上了,邀约就没问题,成功了。如若接的是“二月春风似剪刀”,说明我正推磨子、剥苞谷或受着训斥,邀约基本告吹,得伺机再约。大人们对我们文绉绉的话不解其意,问干啥去?读书去呗。一句就敷衍过去了。大凡说到读书,父母还是支持的,这让我成功逃脱了许多家庭劳动。山上挖药集合回家时也对暗号,成为我们平日邀约玩耍的一种延续。一次,我终于在一处山洼发现一片党参,想一口气全挖下来,给大家一个惊喜,却过了时晌,当整架山响起“南书堂——只在此山中——”时,我也忘了回应那句“云深不知处”,直到那些呼唤像在哭,我才心虚起来,赶忙喊着“我在这儿——欲穷千里目——”,大伙们便在拖着哭腔尾音的“更上一层楼”里,纷纷前来分享我的发现。

  挖回来的药材不等晒干,我就急着拿去卖了。啊,我的喜色来的那么自然,且热乎乎的,它能在我脸上挂上好几天。父母起初对我卖药材并不在意,挖得一多,我的售卖权就被剥夺了。母亲说,公社收购站收的便宜,县里收的价高,得拿到县里卖。我有点失落,但还是把药材积攒起来,快开学时,由母亲领着去了三十里开外的县城。多年后,我在一首《和母亲卖药》的诗里写道:

  三十里路上,我们母子

  像滚动的一座大山和一座小山

  我们想快一点到达

  但路并不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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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故意多设置了一些沟壑

  让我们走得更难

  倒是那些药材比我们还急

  有的已借我们的汗水

  把自己熬成了药

  两座山,仿佛是被这苦味

  推搡到收购站的

  母亲买来两个苹果犒劳我

  啊,那是我吃过的最甜的苹果

  直到母亲从长长的队列里卖药出来

  我还沉浸在香甜中

  直到现在,这香甜犹未散尽

  苦味是有的,但香甜味更浓,也更持久。其实,那次我得到的不只是两个苹果的奖赏,还有人人羡慕、崇尚的一顶绿军帽,一条扎在腰间看上去非常潇洒威风的仿制军腰带。

  人们一股风地上山挖药材了。这风是不是由我和一帮小伙伴刮起?如果是,我必须赎罪;如果不是,我也要替家乡人们面向秦岭群山躬身致歉。短短几年里,村后的山上摇曳着花朵的草药没了,葱茏的林子没了,一座座山像一个个受戒的和尚,一片片开垦出的地块像百衲衣。一贯包容大度的山,也开始借雨水的冲刷向山下村子倾吐泥浆般的愤懑。上了高中的我,假日里只好跟上村子的贩运队伍,跑到丹江南北更深的山里集市上,收购贩卖草药了。

  我以为家乡的山已与草药彻底绝缘,但却出现奇迹。是的,秦岭看似不动声色,却随时有奇迹发生。随着国家退耕还林还草政策和一系列生态保护措施的持续实施,秃山又变绿了,山上又有了草药的身姿。前年四五月间,六七个朋友到我老家游玩,望见村后的山十分漂亮,非要我带他们上去转转。他们一路好奇地对着花草不停拍照做植物辨识,我说,省点流量吧,还是我来给你们介绍。一听大都是草药,有人疑问,这么多草药咋没人采挖?我说,它们现在做着更大的事,在治病救人上反倒成了备份、B角了。朋友们会意地点点头,又问,那谁是A角?我指向脚下沿河两岸的田野。

  田野上到处是花草,犹如庄稼,却比庄稼艳丽。正值花季的草药,尤以芍药、牡丹为甚,把我的家乡变成了花的海洋、花的世界。这些年,家乡因地制宜调整了农业产业,草药迅速变作主导产业,被国内好几家大型制药企业选为了药材种植基地。

  朋友说,怪不得一进入你家乡的地界,就闻到一种特异的香味,特异的气息。我说,这都拜秦岭所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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